……下部电影?演什么?角色的艺术价值?塑造潜力?这几个问题一出现,陈冲的失眠一下子失去控制了。
本以为再度进入婚姻便会与失眠绝缘了。第二度婚姻给她的是她不曾期盼的温暖、和谐与满足,给了她从未有过的jīng神平衡及安全感。她在婚后的几次记者采访中谈到这份难得的安全感,说:“我现在有足够的安全感来回绝我不太感兴趣的剧本,尽管它们的报酬很高。”
陈冲坐起身,暂时还不想除去避光的眼罩。有时她也觉得好笑:睡觉是件再本能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怎么自己就偏偏做不了;或者做得这么繁琐:眼罩、耳塞、安眠药。多年来,不管她去哪里的摄影地,她的行装里总少不得这几种“睡眠装备”。
几点了?许是凌晨了。位于好莱坞以北的北劳瑞峡谷的陈冲房内已听不见任何邻家有车进出;远处高速公路的车流听去也不那么湍急了,都说是不夜的好莱坞毕竟沉入了夜。
出于习惯,她去摸chuáng头的电话。给彼得打个电话吧?她与自己商讨着。结婚近一年,失眠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不再是她必须独自隐忍的痛苦,它成了两个人的病:她的,彼得的。每每都能从彼得眼里看到由衷的心痛和焦灼,每每她都想听他轻声一个劝慰:“没关系的,不要急。”
然而还是打消了跟彼得诉苦的念头。做胸外科医生的彼得每一天都要求他高qiáng度的jīng力集中,他的思维与行动的jīng确度必须是百分之百。到这个时分,该是彼得卸去一切责任的时候。彼得也只能在熟睡时才能享受这种放松。
好在明天没有镜头要拍,陈冲想着,除去眼罩。打定主意不睡了。
她踱到书房。书架右下角放着一只大纸箱,那是她搜集出来的资料,是为那个准备写她的传记故事的作者搜集的。
这只大纸箱内所装的就是“自己”。
资料置放得极无秩序。陈冲想,至少把“自己”理一理。这里是有关她的文章,相片;对她的介绍、评论、赞扬、谩骂。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韩文……多数文章都带一种讲述传奇的语调。
对好莱坞来说,JoanChen的出生、成长、成就,根梢末节,从头至尾,都属于一个传奇。
箱子最底,有一帧小照。年轻的母亲怀抱一个酣睡的婴儿。婴儿对相机镜头不予理会,照样贪她的睡。似乎是一种先兆——将来的许多时间都要在镜头前、焦距中度过,索性就不拿它当个事。
这是三个月大的陈冲,在年轻的妈妈——药物学家张安中的怀抱里。妈妈记得分娩女儿的时刻:产房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医学院的学生。他们是来参观学习助产过程的。他们站在产chuáng一侧,参观了陈冲的呱呱坠地。似乎那是最早一个先兆——命里注定她一生要在众目睽睽下度过;从一开始她就是有观众的。
医学院的学生们激动地看着这个健康女婴的诞生。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会有个不寻常的未来;她会在二十九年后的一天,翩然登上好莱坞的奥斯卡颁奖台;她会以她美丽的形象、娴熟的英语在世界影坛争得一席恒固的位置。学生们只看见她和所有初生儿一样,无目的地拳打脚踢,无泪地大哭大喊。这个女婴甚至比任何新生儿都吵闹,她有一副十分嘹亮、结实的喉咙,哭起来像chuī小喇叭。
父亲陈星荣是头一个留神女儿嗓音的人。他心想:这么响亮的哭声怎么了得?谁吃得消?他抱女儿,拍女儿,有板有眼对地唱:“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丽的眼睛人人都赞美她……哎呀,再哭嗓子就哑了!”
因此,陈冲在呀呀学语时,便是一副微微嘶哑的嗓音。
“叫她什么呢?”家里人商量。
外婆史伊凡说:“叫陈冲吧。”
定了,就叫这个女婴陈冲。既然已有了个叫陈川的男孩。兄妹二人,一川,一冲,很有点一泻千里的气势。上海弄堂小妹的温情与安泰,从一开始就给排除了。像陈冲许多年后常说的:“奔波的命!命了没有安营扎寨这一项!”
“奔波”始于外公。外公张昌绍是个著名药理学家,早年赴英国留学,获医学博士后被英国皇家学会纳为会员。之后又赴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并受聘于哈佛。而外公却牺牲了哈佛的优越研究条件和优厚薪俸,在国难最深重的一九四0年回到了祖国。
所有人印象中,这位叫张昌绍的老先生是和蔼却拙于言语的。对外界的一切时尚,政治时尚也罢,社会时尚也罢,他都是以不变的淡然来应万变的。清早,他静静的身影从弄堂口消失;傍晚,他同样静静地归来,与世无争地在他的药理世界中忙碌。
这样一位令晚辈骄傲的外公仅仅陪伴陈冲到五岁。
像是一切都那么突然。
从这个学者家庭的窗口看出,一件叫做“文革”的大事情发生了。只见人的动作都粗野起来,嗓门都大起来。高音大喇叭和锣鼓声昼夜喧嚣。幼小的陈冲最初的意识中被装进一些完全不发生意义的词汇:“反动”、“灭亡”、“不耻于人类”……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的一天,外公回家了,比平时早些。
照例,他该去他的书房读报,而小陈冲会模仿他的样儿,捧一张报纸,不求甚解地“读”到保姆来叫:“先生,夜饭好了。”
小陈冲奇怪外公今天怎么不读报。她觉得外公的脸色有一点异样,像是更无话可讲的一种安详。她想,外公是累了。外公总是读老厚老厚的书,读到深夜。总是很早去研究室,在那里工作到所有人都离去。她不懂外公曾经研究的“儿茶酚胺”是什么,也不懂它在药理学上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她明白外公是个做过、并正在做许多伟大事情的人。因此,外公累了。
小陈冲朝外公眨巴一会儿眼,得出她五岁孩童的结论。刚要离开,外公却忽然注意到了这个小外孙女。
外公笑了。外孙女也笑一笑。她觉得外公还是有些异样。
外公走过来,把外孙女抱到膝盖上。
“今天做了什么?”老人问道。
“写字!”外孙女说,开心起来。因为外公并不经常这么抱她。外公不是个将疼爱流于言表的人。外公最疼爱她,这疼爱也是静静的、内向的。
“外公教我写字。”小陈冲请求道。
外公答应了。朋友们都知道张昌绍先生极jīng道于书法,假如他一生中只作了两个“家”,那么除药理学家之外,他可称得上书法家。小陈冲当然明白人们仰慕外公的书法。
外公拿进一张纸,一支笔,一笔一画写下“说话要和气”几个字。
小陈冲开始模仿,仿不好,外公便以自己的手把握她的小手,引导每一笔画。小陈冲感到外公的手很有力气,暖和。要是外公老有今天这样的空闲多好,她可以坐在他膝盖上,让外公的大手领着她的小手写许多好看的字。“说话要和气”。外公为什么教她写这个句子呢?外公说话永远那么和气,连小陈冲和哥哥闯了祸,他也和和气气地说:“下次不好这样啊!”
晚饭桌上,外公比平时话更少,家里人问他什么,他用最简单的几个字轻声应了。大家便不再问他。除了陈川和陈冲,全家都知道外公心情不好。他的研究室被关闭了,他的研究项目早已被停止。每隔一阵,医学院的造反派就开一次批斗会,bī他jiāo待。他总是不声不响地维护自己的尊严,抗议各种各样的人身侮rǔ,似乎对所有的莫须有罪名十分平静、泰然,最多不紧不慢说一句:“我没有错,我没什么可jiāo待的。”
有时家里人劝他不必那么较真,凑合递一张“jiāo待”上去,之后你是谁还是谁,想做什么,等这阵风cháo过去,还可以继续做。并不是妥协,仅仅是一种最低限度的自我防护。而外公拒绝了。他仍是那句话:“我没有错。”
外公的概念中,宗教代表着善,艺术代表着美,而科学,是真的象征。做了一辈子科学家的他,只能在真与伪之间抉择。
谁能料想那个安静的夜晚,外公内心的抉择达到最激烈的一刻?
他的平静、缄默比平时更甚,然而全家人以对他心境、处境的理解给这缄默以诠释。
只有保姆大声叨唠一句:“咦,怎么先生(外公)把饭都拨到猫碗里了?……”
全家人听到这话心里都一“咯噔”。是啊,老人怎么吃那么少,几乎没吃什么。他心里在经历怎样的磨难?人们望着他离开了餐桌,依旧平静,依旧安然。
小陈冲就那样看着外公走进他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半夜时分,陈冲兄妹被一阵从未有过的嘈杂声惊醒。他们坐起身,在蒙胧中瞪着眼。
小陈冲爬出被窝。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可怕的、超出她理解的事。她赤脚下了地,在寒冬的深夜里,半懵懂,半恐惧地伫立着。
妈妈从外公的房里走出来。外公的亮着微弱台灯的房间里传来外婆压抑的饮泣。
小陈冲瞪着这个有些走样的母亲,走向她,忽然抱住了她。她感到妈妈在浑身抖颤,她听到妈妈断续的声音:“公公……不在了。……公公……死了!”
死?小陈冲懂得这个字,却头一次在她的家里听到这个字。
小陈冲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哭泣。母亲在抱着她痛哭的同时重复:“公公死了。”五岁的她尚不明白“死”的残酷;“死”便是把那个慈祥、用暖和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一遍遍写出“说话要和气”的外公一下子带走,一下子让他从这个家消失。
从此没有公公了?她不懂。更何况是公公自己诀别了生命,诀别了全家和小陈冲。
五岁的陈冲不知怎么也嚎啕起来。她哭似乎是因为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恐惧。外婆的哭,母亲和父亲的哭使她感到那恐惧连他们也抵挡不住了;五岁的她和哥哥生活中的重重保护仿佛在崩溃。她概念中的大人是不哭的。在孩子哭着奔向大人们,向他们求助,求得公平,求得安慰时,大人们总是微笑着说:“好了,好了。”那微笑似乎告诉孩子:“没什么呀,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呢。”而如今大人们也哭了。证明一种比“天塌”还大的恐惧出现了。
小陈冲逐渐明白了“死”。不像上班,外公拎着他的公文包,回身对小陈冲说一声,“再见”。这个“再见”是能够兑现的。每个傍晚,外公走进弄堂口,身上有股极淡的药剂气味,对外孙女微微笑着。这微笑兑现了他早晨的“再见”。
而这次外公没有说再见。也许他在最后的晚餐上,用心语对每个人说了,对小外孙女说了,他或许是因了这无言的告别而难以下咽那餐晚饭。
小陈冲似懂非懂地崇拜外公。那是个写了许多书籍,研究出先进的药物理论的外公啊!她也听说过外公的故事:二次大战最激烈的年月,外公和外婆穿过硝烟战火的欧洲大陆,又穿过大洋,回到祖国,在重庆简陋的小寓棚里,著书、研究,以他力所能及的作为,拯救备受战争创伤的同胞……外公一生最大的希望是让自己的祖国摆脱科学上的落后,他的一生都在艰辛地实现这份希望。然而当他的希望被扼灭——研究室关门了,项目停止了,文献被勒令停用,他便感到自己实质的生命已经结束。逻辑地,他便停止了这个不再有意义的肉体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