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高力这个人,尽管他长得很神气。他bī着“颗勒”吃一只死老鼠,这事让我反感透了.但他很快博得了一群女孩子的欢心。对他这样有才有貌的男性不生出某种念头,恐怕是身心不正常的女孩子。就算我不正常吧。孙煤自从上了他的摩托,眼睛里添了一些新内容,显得更楚楚动人。我看出这个高级家伙正变着法地向我们班长献殷勤。
孙煤抬着担架机械地在枕木上迈步。看样子她不希望我死。可是我死了对她一点坏处也没有,她不必再为嫉妒烦恼。她这样美丽,不知谁还值得她嫉妒。我吗?我一点也不出众,或说我出众的地方都是缺点,比如我这圆鼓鼓的脑门和这对奇怪的耳朵。
不管她怎样希望我活下去,我还是决定要死。时代需要牺牲者;需要一种忠诚和无私,需要无代价献身来为它提供一个伟大的证明。死去的人总在为活着的人塑造楷模、更新人生观、变换新的奋斗口号、以及为社会创造一种理想的境界。面对我死后将肩负如此重大的使命,我是不能对死有什么迟疑的。不管怎么说,时代需要我献身。时代要英雄。时代需要光荣的点缀和jīng神的支撑。时代已为我的献身安排妥了,准备了种种荣誉等在那里,假如我变了卦,不死了,这不成了件尴尬的事情?所以我想,孙煤犯不上这样辛苦地奔跑。
尽管我生前平凡、平淡,甚至平庸,我和其他英雄相比太普通了,但最后一着毕竟还算辉煌。我想,我最后的行动肯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将根据最后印象来给我的一生下定义,于是我普通的经历便有了新解释,有了深刻含意。其实谁也不知道我脑子里曾径转过多少乱七八糟的念头。有一点我还是过硬的:我从不chuī牛。就是后来我成了先进人物也没chuī过牛。不像彭沙沙,没有一件事她肯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她说她祖母是“老地下党”,她父亲和几位叔父是“小地下党”。她有位表哥是省革委头头,她可以无上光荣地出入省革委大门等等。
那时彭沙沙已不热衷每早晨扫地冲厕所了,好像她有了更重要的事可gān。每星期天她就要我替她梳头,还要我给她修剪刘海和鬓发。按她的要求,我只好把她的头发搞得一团糟。但她端着镜子,挺乐意地做着媚态。她准以为她那样子漂亮极了。我却想:你已经够丑了,没必要非丑得惊世骇俗。她每星期天必定打扮得一塌糊涂后上她表哥家做客。
孙煤也注重打扮起来。她再不穿那件补着假补丁的军装。她的军裤总有两根笔直的线。她的辫梢上出现了两根黑缎带。她打扮得如此漂亮突然邀我逛公园。
要知道,因为“颗勒”的离间,她和我生分了半年,突然对我出奇地好,我大为感动。我和她很快来到公园里。
然后我们碰上一个人:高力。似乎是偶然碰上的。孙煤一见他立刻两颊绯红,又长又黑的眉毛快要飞到鬓角里去了。他俩一谈就投机,马上把我忘得gāngān净净。我这才明白自己上了班长的闷当。班长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从不爱搬是非。她这一着很聪明,带我来不仅不碍事,反倒安全,万一在公园碰到个熟人什么的,说起来是三个人在一块呀。
我对他们说:你们谈吧,我想看看风景。他俩露出巴不得的神色。
我其实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埋伏下了。这地方种了许多jú花,但常年无人管理,它们已退化成野花了。听说这公园是为纪念一位伟大的诗人修建的。过去jú花丛里有座诗人的胸像,“文革”初期被人拔下来了。可惜这塑像是金属的,怎么也没捣碎。当时有人用绳子拴住“诗人”脖颈,拖到废品店去当铜器卖,废品店不收,说它只是外面镀一层铜,里面是生铁。我发现“诗人”目前的位置仍在花圃中央,不知哪个聪明人把它头朝下栽在泥里,那方方的底座正好相当一张小桌,两个老头在上面画了棋盘格,认真地对弈。我注意到“诗人”的鼻孔正好露出泥土,虽然它被倒栽下去,但还不会憋气。
我不断窥测高力和孙煤。我的班长正埋头听他倾诉什么。大概尽是些最美妙的语言,隔老远我也看出她听得多么舒坦。盯着他俩gān什么?我说不清。好像有个隐约的目的,要替谁看守一件珍贵东西,免得这东西被窃走,或被弄脏。是替徐北方看守孙煤吗?我不愿把这话说得太白。
想到徐北方,我忽然冒出一种暧昧的期望:假如孙煤真被这公子征服……可我不希望孙煤落到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配不上我的班长。他要得到孙煤可太赚啦。
班长,我那时就这么想的。那时我还没有明确的念头要把徐北方趁机夺走。自从我从门缝里看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找对徐北方的感情复杂极了;嫌恶中含有理解。奇怪的是,qiáng烈的嫌恶并没有阻止我喜欢他,这大概基于我对他事业上的追求有较深的同情和理解吧。你不要否认这一点。尽管你曾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支持他的事业,但你毕竟没有理解过他,或说你远不如我理解他。理解,是我赢得他的惟一本钱吧?你说呢?……后来发生的事你不要怪我,那是自然而必然的。从那个年三十的夜晚,我就看出这种趋势。
远远的一道白光生硬地投过来,紧接着是一声汽笛长鸣。
“快!火车来了!……”
抬着我的人们下了路基呼哧带喘地跑起来,他们无论如何要把我塞进这列车里。车站还远,我估计他们赛不过火车。可他们顽qiáng地跑着,和火车并排,又被一节节车厢拉下。我在担架上起伏有致地欢快颤动。浑身七零八碎的疼痛真妙不可言。
团支书在炊事兵小周被确诊为“幻想狂”之后,还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小周患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病,但毕竟写了恁厚一本书。他仔细查看了他的铺底下,发现稿纸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看见这些写满字的纸,他对这个jīng神病小周突然有点肃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对他qiáng调:他没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点不想去那个jīng神病医院。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容置疑地被救护车带走了。团支书很难过,他的思想工作竟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小周临走前最后喂了一次猪。他和猪的表情都极为悲伤。他挑着两只空桶走出来时,碰见陶小童正在那里抄写黑板报。他犹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
“我托给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他机警地两头望望。
“嗯,你说吧。”
“炊事班的蔬菜库房里,我藏了一本书。你要书吗?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帮我保管吧。”然后他把藏书的位置仔细作了jiāo代。他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很有条理,并且逻辑严密。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书托给你。”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
小周被送走的当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长吴太宽带领下拥进库房。吴太宽决心彻底搜查这地方,因为他发现小周整天鬼头鬼脑往这里头钻。
库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周曾说,贮藏蔬菜关键是避光。“颗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里忙着。陶小童牢记小周的嘱咐,果然一个巨大的泡菜坛后面,摸到一本书。书很厚,外面仔细地包着牛皮纸。正当她要把书拿出来时,不知谁踢翻了什么。吴太宽顿时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guī儿乱踢啥子!”
没腌成的鸭蛋稀里哗啦淌了一地。吴太宽开始把人往外推:“别踩了蛋!都滚出去!来这么多人gān什么?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团支书和“颗勒”。团支书帮忙把幸存的蛋拾起;“颗勒”忙着舔那些蛋青蛋huáng。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饭就在伙房附近蹈达。毕竟是那么厚一本书!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为从小在书堆里长大的她来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不可名状的贫乏和饥渴均是因为少了书这东西。她想,这回非把这书搞到手。
她绕到伙房后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刚过八点就熄灯睡觉了。灶眼里的火还没完全压灭,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着,加上那奇怪的暗红色,简直让人联想到luǒ露的心脏在起搏。她刚摸到蔬菜库房的门栓,忽听有脚步声过来。
“谁?!”来人轻声问。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煤堆后闪出来。
她想溜掉已经晚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手已bī上来。而且这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团支书。他看清她后,下意识猛一张嘴。他没想到会是她。
“你到这儿来gān啥?”
“……找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得飞快,想让她来不及编谎话。
“找……”她脑子也转得飞快,编出的谎话让他识不破:“找块生姜,我胃疼,想泡杯生姜茶。”
俩人一块进去,团支书突然拧亮一支手电:“好,你找吧。”
她佯装四下里看着,最主要是接近那个大泡菜坛。
“找着生姜没有?”团支书在她后面。她每到一处,他的手电便抢先指向那里。
奇怪的是,两人同时在这个泡菜坛前面停住了。沉默一会儿,团支书突然将手电掉转过来,像手枪一样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来找生姜的吧?”
她马上说:“不找啦,算了。”
“为啥不找呢?”团支书在手电光源后面笑起来。他觉得这样斗心眼很有意思。
她这时也隐约猜到:她和团支书大约是奔同一个目的来的。她想横下心搬开那个坛子,告诉他:喏,没什么,就是这本书。但她马上又想到不应辜负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动这坛子吧?”团支书忍住笑说。他手已过来,嘴里叼着手电。
“不,我什么也不找了。”
团支书不容分说,搬起那坛子。手电照来照去,俩人都纳闷了:什么也没有啦。
“怎么没有啦?”团支书自语。
陶小童问:“你说什么没有啦?”
“你说什么没有啦?”他反问。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没有啦。”她说。
“我哪知道!是你说的什么没有啦!”他说。他急了。
“明明是你先说的什么没有啦。”她说。
“对呀,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没有啦?”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团支书已完全清楚了: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东西。他今天帮吴太宽收拾松花蛋的时候,手无意触到一个东西。他用手捏了捏,马上明白它是什么。他对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向往又排斥,他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渴望把它弄到手。
“……什么也没有。”陶小童说。
“对,这里什么也没有。”
俩人心照不宣,又无从道破。而最后这句话却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团支书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不够正派的事他毕竟没能gān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那本书不再会成为她以后的负担。这样,俩人一无所获地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