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高力发现“颗勒”叼着一块大砖头似的东西来向他献殷勤。仔细一看,那是本脏极了、破极了、并沾染着泡生姜辛辣味的书。他把书拿下来,用脚抚了抚“颗勒”的头。
第二天,这书里许多话就变成了他的语言。他用这成堆的爱情哲理把孙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来,再使一把劲,这个美丽的姑娘就会一个猛子扎进自己怀里。
高力敢说,是他给这个小小演出队带来了艺术的灵光。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懂什么?乐队只会照着简谱大齐奏。他使他们的谱架上换成了五线谱;并让他们各奏各的分谱。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让乐队演奏,由他自己充当指挥。但一演奏他的作品,乐队就发生吵架事故,因为他那曲子听得人人心浮气躁,脾气都变坏了,相互间很难合作。有天一位小提琴手问他:“这样拉行吗?”
他正陶醉着,连忙说:“可似可以。”
“可我根本就没拉呀!”
“啊?你为什么不拉?”
“我已经脱了八个小节。按照你的谱子,我根本跟不上。”
其他提琴手马上附和说:的确如此,谁都妄想跟上。他们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无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风”。他们的手指头已经紧张得抽筋了。
大家都开始抱怨他的作品实在难奏,并且实在难听。有人求他稍微遵守点常规,改改谱子,别让人这么活受罪。他却心平气和地微笑,表示原谅大家的低水平。他无法改谱子,他对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从头到尾指挥一遍,总谱却一页不翻;有时乐队停下来,他甚至比他们还摸不着头绪。但他表现得极镇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里反复比划几个漂亮的手势,没有他,乐队一样奏得震天响。有人公然说:要指挥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看指挥。有次孙煤来参加乐队排练,高力陪她聊天,乐队照样把曲子奏完了。
孙煤常来看乐队排练。人们奇怪,她在一边听着高力写的这个宝贝,神经难道不受刺激?徐北方有次打开水路过乐队的排练室,正逢一个音响高cháo,他大喊一声:“救命啊!”
孙煤虽然不认为高力的曲子悦耳,但她对作曲这种神圣行当是不敢妄加评论的。再说她特别喜欢高力那种骄傲劲,尽管她看出这骄傲有点空虚。
自高力来到这里,还带来一个新气象:人们全都学他改用西餐叉吃饭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人们向他看齐是加速自身进化。连团支书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随他多年的竹筷子,换了新式餐具,因此顿顿饭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种斯文有点假模假式。这种摩登餐具大大改变了饭堂气氛,人们变得小心翼翼,温文尔雅,并在举起雪亮的叉子时,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学高力那个优雅劲儿。
高力现在经常约孙煤出去玩。有次在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块小巧的手表来送给她,她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需要表,再说她有一块半旧的“大罗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这一笑让她大受刺激。
“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谁戴你这种表。”他指的那个“圈子”代表着某种阶层。孙煤知道,她暂时还不能跻身到那个“圈子”里。
“可是,”孙煤自卑地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你如果拒绝它,就是拒绝一件更贵重的东西!”
“什么?”
“我的心!”
孙煤眼瞪瞪看见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来。他的脸庄严和诚恳,两眼发直。孙煤还没想出应付这局面的办法,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绝它吗?”他掌心里托着那块闪闪发光的表。
孙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完全迷乱了。
只见那块表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头也不回。
孙煤“呀”地一声往河边扑,等一圈圈涟漪扩大,平息,又跑回来:“你!你gān什么呀!”这种疯疯癫癫的爱情举动真令她大开眼界,大概他们那个“圈子”里时兴这么gān。
过了一会儿,心神恍惚的孙煤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必须忘掉他……”
孙煤不敢吭气。
“不然我饶不了他!”
孙煤猛然抬起头:“这事让我来对他说,你千万别伤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他说?”
“……”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孙煤自己也想不通,那个拉拉沓沓的家伙究竟哪点值得眷恋。她正把感情重心向高力这边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丢弃徐北方,她就难受得要发歇斯底里。后者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带有一种奇异的格调。这格调使他在人群里孤独,落伍,却十分出众。他往往在公众场合里成为众矢之的,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那胡搅蛮缠中,常道破些实质性的东西。总之,孙煤并不想马上和他分手,她隐隐感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高力很不满意孙煤这种暖昧态度。他知道刚才那个狂放举动正在这姑娘心里再三再四地重复。那块表使她虚荣心像刚才的河面一样,被砸出一圈圈涟漪。他想。攻势该换个方向了。他从军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照片。
“这是谁?”孙煤马上警觉起来。
“我妈喜欢这个。可我觉得这个可爱些。”他指点着说。
孙煤qiáng笑一下:“原来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没说我一定要娶你啊。”
“对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她怒冲冲地转身就走,走了好长一段,他才骑摩托追上来。
“随你便。”他说。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来。这一下,什么都妥了。
刘队长最近特别怪。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门口。只要见高力的摩托车一进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钟之后,孙煤就跟着进来了。只要后面这个一进来,他也随后搬上椅子回家。
这天晚上,孙煤先进了门。队长冷眼看着她,忽然问:“喂,还有一个呢?”
“……谁呀?”她装蒜,长睫毛扇子似的拍几下。
“我说,你到底在跟谁谈乱爱?”队长恋爱的“恋”字发音不对,听上去是“谈乱爱”。
孙煤吓坏了,生怕高力这会儿进来。
刘队长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点,就不容忍乱搞对象。他是老文工团出身,亲眼见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在这种事上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让领导打扫出去。假如你一定要gān这事,他也认了,但你得瞅准一个。像孙煤这样今儿张三、明儿李四,或者张三李四一块热闹,他受不了。
“你……”队长问孙煤,“好像换人了?你怎么没喊‘暂停’就乱换人?又跟那个高力‘乱爱’上了?徐北方咋办?”
孙煤和高力的事几乎没一个人察觉,但还是没逃过队长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间,队长是向着徐北方的。他不来追究谁的爱情更热烈更真挚,他的观念很朴实: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从这以后,孙煤想出一个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约会,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孙煤问:“人家肯定以为我jiāo了两个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实地说,“人家以为你jiāo了四五个男朋友。”
chūn节放假,陶小童还在辛辛苦苦地写黑板报。从背影看,谁都纳闷这女孩子怎么会这样单薄。现在每天头一个起chuáng扫地的是她了。扫地这事让陶小童一gān,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后这样想着。
前两天徐北方用铁丝窝了个大致像人的东西,挂在黑板报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谁。陶小童问他:“你什么时候照着我窝的?”
他说:“你嘛,我闭上眼都画得出。”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说:噢,我原来就是这么个简单东西呀。
院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来也有探亲假,但他放弃了,想趁安静痛痛快快画几天画。吴太宽并非那么可恶,他为了给大伙买火车票三天三夜在售票处跟人gān架。那里天天有头破血流的,因为火车班次混乱,除了没有正常运行,什么运行都允许。有一节客车厢装半车老母jī的,有的行李车反而载旅客。还有节车厢在某小站昏昏然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贸然下车一看,原来他们早被车头车尾遗弃了。后来上了几个公安人员,说这节车厢有个在逃“现行”,但折腾半天也没查出来,才向旅客道歉说搞错了。至于那一车活人怎么发落,谁都不想管。吴太宽弄到手的车票最终还是用肉票换的。肉票是用肥皂票换的,肥皂票是用白糖票换的,白糖票是用米票换的,米票是他平日抠下来的。现在大家知道“抠点儿”的利害了。尽管吴太宽十分卖力,但票仍没弄够数,因此陶小童想走而没走成。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她开始打量整版黑板报,神情既严肃又满意,令他直想发笑。时间一长,谁也不来在意这黑板上写着什么,见她那个严肃劲儿,他不免有些可怜她。
她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忙各种事情。她好像真从扫地这类事里发现了神圣的东西,或说这类事给了她多大乐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来是完全无谓的忙碌中,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jīng神风貌,看样子像脱了俗。
他觉得她倒不如初见面时那样熟悉了。是她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头走开了。因为他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姑娘身后,是无聊的表现。
而就在这时她说话了。
“你不冷吗?”
原来她早就察觉他站在这里。她转过脸朝他亲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无聊,而是寂寞。自从孙煤上了高力的挎斗摩托,他就体验到这种窝窝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着碎粉笔,一边哼着一支特别轻快的歌。他忽然觉得她也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不唱了,歪头瞧着黑板上角那个铁丝窝的玩艺。“特别像,你说呢?”他笑嘻嘻地说。
她说:“给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了地面,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情严重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满不在乎地笑道。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pào声,衬得这地方更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间看穿了什么他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