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这么粗鲁?!你知道我是——”老艺术家说道。他尖锐的声音,董丹都听见了。
那警察把手机关了,扔进自己的口袋。
“老实点,啊。坐上了这辆车,就算进去了。”他说。“进去”是对监狱的一种暗语,就像是“走了”表示过世,“方便”表示排泄。
对方说话的时候,小梅一直从后视镜里偷看那便衣警察的脸孔。现在是董丹出场担任主角的时候,所以她已经退居一旁,恢复她一向淡然的神色,静观事情的发展。她满心崇拜地望着两个鼻孔喷出冷笑、不屈服的董丹。董丹叹了口气,又低声笑着,想让那警察看见,对这整件事情的荒谬,他已经惊讶得无话可说。
分局位于二环路。即使一路警笛作响,穿过拥挤混乱的jiāo通到达那里还是花了一个小时。走进拘留室时,董丹问警察,能不能给画家陈洋打个电话。不行。老画家又老又病,现在一人独居,说不定刚才的电话是从急诊室打来的呢。行个好吧?不行。能不能替他打个电话呢?也不行,他既不会让他自己打电话,也不会替他打电话。帮个忙吧?不行。如果警察跟你说“不”,那就是“不”,这个“不”这么难懂?!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边读着卷宗,一边匆匆走过他们身边。
“喂,你听过陈洋没有?”那个便衣警察问道。
穿制服的警察抬起头来。
“噢,陆警官。”穿制服的警察跟便衣打了招呼。
“是个画家。”便衣警察说道,转向董丹,“是不是?”
“是的。”董丹回答,“也做雕塑。”
“你们讲的是那位大师陈洋吗?”穿制服的警官问道。
“就是他。”董丹道。他激动了起来,眼珠子在两个警察之间转来转去。他恨自己竟会如此可怜巴巴地充满希望。但是他不能控制。
“他总是叫我老乡呢!”董丹又说。
那位叫陆警官的便衣看了董丹一眼,让他别那么得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做些一无所用的东西,把它们称作是艺术的家伙罢了。
他们把董丹押进了走廊中间的一个房间,小梅则被押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里。陆警官吩咐将门锁上,他并没有说他会不会打电话给陈洋,但董丹觉得他会的,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也会打的。
天色渐渐暗了,楼梯上来来去去有脚步声,夹杂着笑声与打诨。警察们要下班了。董丹和小梅已经被关进来近三个小时。有好几次,董丹心里出现走到门边求救的冲动:请哪位去看看我媳妇儿需不需要上洗手间,或者口渴不渴。
走廊上偶尔会有脚步声经过。它们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响起的回音,听上去有些瘆人,如同在一部悬念电影里。董丹屏住气,支棱着耳朵,直到回音慢慢消失。他心中划过一阵恐惧:他居然已经能分辨出这些脚步声的不同了。做个犯人一定会有这样的本能,分辨脚步声:听出一些是和善的,另一些是粗bào的,是来带人去审讯,或秘密转移;或者带你去某个地下刑场,在那儿把你给毙了。有的脚步声带来吃的喝的,或者臭骂,或者安慰,比如说老婆或父母的来信。对于自己这么快已经学习听脚步声,令他感到可怕——他已经可以分辨什么脚步声跟他有关,什么无关。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他又听见脚步声上了楼梯,带着稳健而又威严的节奏,回声响在空旷的楼里,一圈圈声波扩散,就像在梦里。董丹知道那是某个警官,穿着黑色胶底皮鞋带来了对他和小梅的处治。
门开了。陆警官一身制服,带着两页纸走了进来。
“你给陈洋打电话了吗?”董丹问道。
“什么?”陆警官似乎想不起来他去了这么久gān了什么。
“你给陈洋打电话了,对吧?”董丹问。
“哦,没有。”
“你没打?”
“在这儿签个字,我们都可以回家了。”陆警官把纸放在了桌上。
压抑住惊喜,董丹慢吞吞地走到桌旁,拿起了笔。他很快地瞄了那简单的表格一眼。那是一份私人财务的验收单,上面的意思是说,刚刚没收的东西你已经检查过了,每一项都已经归还给你。董丹签了自己的名字。
看见小梅的时候,她样子消沉,垂着肩膀,低着头,似乎刚刚过去的沉默时间耗掉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穿过无生命的长廊向他走来。廊上灯光惨白得近乎带一点紫。小梅朝他笑笑。她的微笑,她的脸庞,还有她的肌肤都被那光线给漂白了。她的人生空白不需要这样的遭遇来填补。
陈洋告诉董丹,他再也不相信他的秘书了。他要董丹到他的乡下别墅去一趟,监督他一些要运出去的画作。他有一个朋友移民国外,他想把这些画作运到朋友的别墅。陈洋发现有人偷偷从他垃圾桶里偷走了被他揉弃的图画草稿。因此他希望董丹能协助他这一次的运画行动。他们将在午夜时分运送,这一切都得暗中进行。董丹得看守住所有的垃圾以及字纸篓,把工作人员里那个顺手牵羊的贼给逮住。
陈洋站在通往他乡村别墅的路口等候董丹。他戴了一顶红色棒球帽,身上一件白色工作罩袍,东一点西一点全沾染了水墨及颜料。他打从派车去接董丹开始,就一直在这儿等候。他呵呵笑着,用他墨迹斑斑的手掌拍着董丹的背及肩膀。他的高兴很有感染力,在董丹陪着陈洋往屋子里走的路上,自己的烦恼也暂时搁下了。
“很抱歉,昨儿那个警察对您太不礼貌了。”董丹说。
“什么警察?”
“就是您昨天跟他通电话的那个。”
“我和他通电话了吗?”他问。
“他对您大吼,还摔您的电话。”董丹说。
“那我是怎么回敬他的?”陈洋似乎难以相信。
老头儿对昨天跟警察的简短通话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早就被自己的事给搅得头昏脑胀,所以陆警官对他的羞rǔ完全没被放在心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是看起来和蔼又宽宏大量。
“陈大师,昨晚您接到一个警察打来的电话没有?”董丹问道。
“没有。”他回答。
“肯定没有?”
两人走在路上,他一双眼睛盯着董丹,目光慢慢地变得专注,然后露出了害怕的样子。
“他们找我gān什么?那些警察?”
“那就是您接到过电话。”
“他们想在电话上审问我?”
“他们问了吗?”董丹说。他想用排除法找到自己和小梅被释放的原因。如果是因为警察给老艺术家打了电话,那一切就有了解释。
“敢!给我试试看!”陈洋大吼一声,对着秋天的午后,伸出一只手指。“反了你了!”
董丹看着他。
“你他妈的想对我gān嘛?你们这些穿化纤制服的警察!有律师,看你们敢越雷池一步!”
董丹这才搞清楚,大师担心的全是他自己的问题。看来陆警官昨晚并没有打电话。可是他把他们扔在拘留室之后,去了那么久,都gān嘛去了?在这场与警察无形的较量中,他到底是怎么被摆布的?这个疑问令他心烦意乱。
“怎么了?”他的沉默让艺术家感到不耐烦。
“没什么。”
“有话就跟我说说吧。”
“噢,是我媳妇儿。她昨天跟个便衣警察吵了一架。就是这么回事。”董丹道。他对大师接下来的询问已作好心理准备。“我媳妇儿有时候……”
“我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大师打断他的话,“她们开始都很乖很诚实,没多久就明目张胆地开始gān些偷jī摸狗的事。”老家伙又回头去想自己的事。董丹回答他的问题时,他并没有真的在听,他就是那一种只要事情跟他无关就立刻关上耳朵的艺术家。老家伙走在粗石子铺的路上,半途突然唱起歌来,打断了自己刚才的话,那是一首他学生时代的情歌。接着,歌没唱完,他又立刻回到刚刚的话题。
“没有女人,啥都gān不了,就是gān不了。她们是我的灵感,可是到头来她们都变成了一个样儿。真搞不懂,怎么开始的时候她们一个个都新鲜独特,到后来全成了一路货。天老爷,一个个到后来全都这么乏味!我最没法忍受的就是乏味的东西。”
董丹现在明白了,第三个陈太太对他的恨和背叛是什么原因。
“是呀,一开始李红也是我的缪斯。”
董丹感觉jī皮疙瘩从他的小臂上冒起,朝肩膀脖子方向扩展,连整个背和屁股上都是。虽然“灵感”、“缪斯”对他来讲已经不是陌生的词汇,可是听起来让他很不舒服。事实上它们令他感到难堪。怎么这些搞艺术的家伙就不能承认男人赤luǒluǒ的欲望?为什么他们要用像“灵感”这种话自欺欺人?
在宽敞的大客厅中,董丹刚在一张原木椅上坐下,陈大师就端来一盒甜食,是一个在巴黎的收藏家寄来的中东地区的点心。董丹还没来得及试吃,陈洋又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盘鹿肉gān,说是他的学生送的礼物。接着,他又从一个大柜子中抱出了一堆画,在地板上一张一张铺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门关上,一边叫董丹不要出声。
“来!瞧瞧我的新作品。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新东西。”正当董丹估量着应该在每件作品前停留多久、开始他那很有深度的沉默时,大师却道:“还真好吃耶!中东蜂蜜和枣子做成的。我留着没吃完,就是等你来。”一边去拉了拉董丹的手臂。
“你怎么不尝尝鹿肉gān呢?好香呢!”他说。
嘴里塞满了食物,董丹只能点头做手势,表示他一次只能吃一样。可是艺术家又去拿了一块,走回来把它塞进董丹手里。
“你瞧出它们有什么改变没有?看看我的用色和我的运笔。”老家伙问道。
董丹点了点头。
“这里,看到没?这跟我以前的作品有多大的差别!还有那里,看到没?下笔的时候像单弦上的小调,最后惊天动地只剩下节奏——旋律都没有了。这是反旋律的。这是一场色彩的运动,将节奏和旋律搅拌在一起,让它成为一种纯粹又丰富的和谐,几乎是无声的……”
他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董丹从画作之间抬起眼,看见老家伙瘦弱又苍白,对着自己的作品倾慕得目瞪口呆。这真是吓人,非常吓人,董丹心想。
“他们全滚开反倒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们的邪恶反倒是帮助我找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运笔。他们尽管送我进监狱吧,或是把我的财产夺走,可是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死而无憾了。”
“你不会死的……”
他指着其中一张画,上面有一块接近褐色的红:“我敢打赌你绝对猜不到那颜色是怎么调出来的。从来没有看过有这样丰富、深沉的颜色。对不对?直到上礼拜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是红茶发酵以后的颜色。我一不小心把画笔插进了茶杯里,那已经臭掉的茶水像闪电一样给了我这个灵感。”
董丹一边点头,想到那家用从手术室收来的人类毛发制造美味酱油的酱油公司。
“你喜欢这鹿肉gān?我这几天什么都没吃,我工作的时候就只吃这个。因为我不想在屋子里看见那些人的脸。那些居心叵测的脸。你喜不喜欢这肉gān?”他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