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说他喜欢。他把它撕开,津津有味地嚼着。他不敢跟陈洋说,肉gān已经放太久了,其中几块已经长了淡淡的绿霉。
“李红小姐回来了吗?”
“她母亲病得很重。”老家伙说,接着他笑了起来。“不过我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想回来。”
董丹不出声音。
“她现在还在等,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在这次诉讼中纤毫未损,她母亲的病就会好了,然后她就会回到我身边。如果情况相反,她就会说,对不起,我的母亲病得太重了,我必须陪着她,或者等她康复,或者等到她死。也许她会这么说,嘿,离开你又不是我的错,我并不知道你漏税。至于我到底犯法没有,她是不在乎的。她只在乎我是不是会被逮住,还有我会为这事付出什么代价。不过一个人也挺好。”他耸耸肩道,流露出一个非常寂寞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等屋子里的员工都睡了,熄了灯,他们开始将画打包。每当董丹不小心让画纸发出了声响,或是搬东西时撞到了家具,或者说话声音不够轻,陈大师就会用食指按住嘴唇,发出严厉的“嘘……”。董丹比着手势地辩解:屋里其他人早就睡死了,老艺术家立刻闭紧眼睛,立起两只手指架在耳朵上,意思是,他们虽然在睡觉,可是耳朵仍像天线一样伸得直直的。等他们把画全都装上车,已经是清晨两点。他们出发了,不久转进一条没有路灯的道路,往陈洋那个老朋友的别墅开去。
开进了那座山坡上的度假地,天色已微露曙光。约莫又一个钟头,他们才在散落的住宅区找到那座房舍。董丹开始卸货时,村里的公jī已经啼叫了。大师的心情好转了不少,走进厨房开始找吃的。出来的时候,他一身都是灰尘,手里头握着一只布满灰垢的东西。
“厨房里有只熏鸭!”他高声喊着,快乐得像个孩子。“那儿一定能找到酒。”
“李红说你不能喝酒。”董丹道。
“狗屁。这是只鸭,对吧?看起来像是。把它洗一洗,愿它没哈掉。它给挂在屋顶上,所以才没让老鼠给吃了。”
董丹本来正在把画放进一座衣橱,这时只好停下工作,去洗那只看起来像是鸭子的东西。老艺术家在一旁看着他把灰拍掉,将鸭子放在水槽里冲洗。他跟进跟出就像个孩子,不停地问着这肉会不会太gān,要煮多长时间。对他大部分的问题,董丹都没有作答。
早上八点,大师说他想回他自己的别墅了。一夜没睡,董丹开车的时候,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老家伙则在后座打盹儿。到了陈洋别墅的大门口,大师的司机冷眼瞪着董丹,把老先生半扶半抱地弄下了车。秘书跑出来迎接他们,立刻就猜出昨晚这两人跑去gān了什么。
陈洋直接就上chuáng睡觉了。董丹虽然筋疲力尽,可是睡不着。他走到厨房,急需要一杯热茶。那个秘书跟在他身后,像是急需要找人聊天。当董丹问他有什么事,秘书只是轻笑着说没事。那他又为什么要跟出跟进?这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董丹用玩笑的口气问对方,是不是怕他从厨房偷味jīng或者香肠?这个嘛,他跟踪的不只是董丹,他得监视每一个来拜访大师的人,所以请不要介意。每一个访客吗?是的,没有人例外。这不是针对董丹,他只是在做份内的工作。董丹以为他的工作是接电话和处理文件。没错。但是现在,他除了那些还被指派了另一项工作。被谁指派?这个嘛……李红小姐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们这些在这儿工作多年的人。李红小姐是这样告诉他的?她确实是这么说的。所以他现在是在执行李红小姐的吩咐。如果董丹觉得被冒犯了,他觉得很抱歉。
茶壶嘴开始鸣笛。董丹盯着它,随它去叫,心想李红把他和屋里的员工全卷进了一场彼此监控的间谍游戏。好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在她美丽皮肤下蜿蜒的淡蓝色血管里,流的竟是这样的冷血。
过了午饭时间老艺术家才起chuáng,把董丹叫进了他的画室。一讲门,他就把门给锁上,面露惊惶,他指了指他抱在手上的空字纸篓。
“你看,全不见了。我所有的草稿。”
“那上面不就是几个点几道杠?”
“可我画画也就是画些点儿啊杠儿啊。”
他的恐惧正在加剧。在他厚重的眼皮之下,那双太清澈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
董丹觉得他很可怜。老家伙现在已经有严重的妄想偏执。
“每天我都得提防这些小偷。就在我自己家里,一边是偷,一边是守,两边天天都在智斗。两边都变得越来越鬼,不过他们总是比我快一步,想出更多偷jī摸狗的伎俩。”
他无助地注视着董丹。现在他把自己完全jiāo在董丹的手里了。他等待董丹替他拿个主意,任何主意都好。董丹想给他忠告,别这样相信他,把所有信任搁在一个人身上是不对的。可也不能完全不信任别人。然而,他知道对这个六十五岁的老孩子来讲,这个观念太复杂了。
“你能想象吗?我一睡着,他们就在我身边蹑手蹑脚地行动。”老头儿说,“隔壁房里的字纸篓我也看了,全部空了。他们把东西偷走了。他们把那些草稿铺平,把扯破的地方修补好,再偷了我的图章去盖,证明了那是我的真迹。哪天等我死了,他们就会卖给画廊。”
董丹说那些东西可能被倒进了公用的大垃圾箱。
“那你快到街上去翻翻看,看看那些大垃圾箱里有没有。”陈大师道,“他们一个礼拜只来收两次垃圾,你去街角就会看到两个大蓝桶,仔细检查一下,看看画稿还在不在里面。”
大垃圾箱里什么都没有。也许垃圾公司提早一天来清理过了。可是老艺术家不这么认为。
“一定是他们把东西藏起来了,等着以后出售。任何人看到那运笔,都会知道是我的作品。等我死了以后,他们都会愿意出高价买走。这些人都在等我死。”
老艺术家现在成了一个很难相处的人。有些时候,他会把他身边的人支使得团团转,令人发狂。他让董丹恨不得当下就杀了他,即便他也明白在陈洋的内心,他只是个任何人都可以伤害的小孩。
整个晚上,陈洋就不停地在他的画室里来回踱步。他时不时被一种恐惧吓得发抖,会突然停下脚步。“你等着看吧,我死了以后,就会有人开始研究我那些废弃的草稿,看出我是怎么运笔的。他们也会看到,我完成一幅画之前,会有多少次失败的尝试,他们一定想知道我的画都是怎么构思的,又为什么没法完成,想看看一幅真正的艺术品得经过多少次的流产才能诞生。我真的无法忍受,我恨透了。我只允许我的作品在完整成熟的时候才公开展示。”
这让董丹想到,会不会又是李红搞的鬼,故意要让老先生疑神疑鬼。她一定跟老艺术家说过她对工作人员的不信任,可同时又跟这些员工说不可相信任何拜访者。于是,她让所有人成了她的耳目,彼此监视,以确保她不在的时候,没有一张画能出得了这屋子。那一张有着酒窝的甜美脸庞后面,竟然藏着一座秘密警察总部。
到了第三天,董丹走出屋子给小梅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还要在老艺术家这儿待一个礼拜。小梅说,昨天有一个漂亮的小姐来找他。是叫老十吗?不,她说她叫高兴。董丹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高兴在小梅的眼中竟然算得上漂亮。她对高兴的欣赏类似于她对其他那些蛮横的摩登事物,从四通八达的立体高速公路到巨型的汽车展示中心,从超级大超市到麦当劳。
他拨通高兴的手机,但马上又把它挂断。高兴怎么会知道他住哪儿?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再拨了一次号码,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旁敲侧击,猜出她是怎么找到他家的。
“别跟我兜圈子,啊,想知道我怎么找到你家的,就直接问。”高兴道。
“……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一直瞒着我,以为我就查不出来了?”她说。
董丹可以想象她吊起半边脸颊的样子。她的冷笑很简洁,一个嘴角牵动半边脸颊。
她告诉他,想找到他的住址一点也不难。他的身份证号码已经标示出他的户籍区域。她需要做的只不过就是找到他那个区的派出所,然后就可以查到他的住址了。
如果她办得到,那警察更不在话下。董丹心想。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弄到你的身份证号码的?”高兴说。
“你怎么弄到的?”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十分愚蠢。
“我就问了宴会上的一个接待人员。”高兴说,“现在的系统都是相连的,全都数字化了。”
这个系统连接的新学问让董丹沮丧。他和小梅被警察局拘留的那晚,整个系统一定忙得不可开jiāo。
“你住哪儿才不关我的事。”她说,“我找你因为我和你下面的合作。”
“我和你下面还有合作?”
“你肯定愿意跟我合作。”
“好吧。”为什么系统没有查出重要的数据,反而把他们释放了?
“你不想问问合作什么?”
“合作什么?”高兴把声音压低,不带什么情绪:色情行业在中国。这可是官方禁忌。让他俩来一个爆炸性报导。根据她的线索,一些高档夜总会的后台老板就是高官子弟。她已经追踪了好一段时候了,跑遍了发廊、按摩院、夜总会、三陪酒吧。但是身为女人,她有不便之处,所以需要一位像董丹这样的帅哥。她的意思是要他去假扮嫖客?她说,这么说吧,这将是一篇对于人类社会有重大价值的伟大报导,所以每个人都得做点牺牲。话说回来,对男人来讲,说不定根本不是牺牲呢。高兴嘎嘎的笑声就像是一个常在公路旁的低级酒馆里买chūn的货运司机。
他听见高兴那头一阵乱响。
“你在gān什么?”他问。
“你说我在gān什么?我刚才笑得打滚,把一个保温咖啡杯给踢翻了。”高兴说。
董丹可以听见她移动茶几,打扫地上碎玻璃片的声音。他希望她不是穿着她的睡衣、光着脚才好,否则地上的玻璃碎片一定会割伤她。
“你别以为你可以趁机享齐人之福。”她说,“我们的钱大概只够亲一亲、抱一抱,大不了再让你上上手而已。”
他听见她在长嘘一口气。他仿佛看到她又回到沙发上,摊开长胳膊长腿,让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汲取最大程度的舒适。
“你到底合作还是不合作?”高兴问。
去这些地方的费用是她出吗?
“我知道你在想钱的事儿。我出一部分——我出六,你出四。”说完,她等待对方反应。“算了,我七,你三。”
听董丹这头还不做声,她又说:“如果你不想合作,我就去找别人搭档。”
他说需要再想一想。这有什么好想的?她bī问。他需要做的只不过就是跟那些小姐混熟。他连跟她们上chuáng都不必,如果他不想上的话。他先让这些小姐们信任他,然后就会跟他说掏心掏肺的话,他就付给她们坐台的钱。如果没有肉体接触,费用会低很多,如果她们爱上了他,像那个在脚底按摩院的傻瓜一样,也许她们都不会收费。争取让她们喜欢上,得到她们的信任,这个他应该很拿手。接下来,就看事情怎么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