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一月给你多少钱?”洪敏手抚摸着她的脖子。
“一夜三千块。”
两人一块咯咯乐了。晚江不愿告诉他,她的所有积蓄都是她的烹饪所得,瀚夫瑞在她生日和圣诞,会赠她一千两千作礼物。
“你以后得学着看银行账单,老指望那帮老女人,小心谁爱上你。”她拉他坐下来,头挨着头。
“早有爱上我的了。”
“‘水桶腰’还是‘三下巴’?”
“岂止两个?”
“那就是刚拉了皮的那位。”
“她们个个拉了皮。”
“个个都爱你?”
“有明有暗吧。”
晚江瞪着他,假装心碎地向后一歪。洪敏把她拉进怀里,两人又是乐,全没意识到二十年里他俩的玩闹毫无长进,趣味仍很低级。晚江知道那类事发生不了,发生了也是某老女人做剃头挑子。单为了保住饭碗,他也不会在老女人中亲疏有别;他得跟每个老女人保持绝对等距离:玩笑得开得一样火热,huáng笑话得讲得一样放肆,接受她们的礼物和下馆子邀请,也得一碗水端平。
他们相依相偎,谈着二十年前的甜蜜废话,突然发现林子外太阳已很高了。雾在树叶上结成小圆水珠,他们的头发也湿成一缕一缕的。洪敏拉晚江起身,说他要赶十点的舞蹈课。她正系鞋带,给他一催,马上把系好的鞋带扯开。曾经在北海,只要他催促,她就这样捣蛋。他也像过去那样蹲下来,替她系上鞋带。
“不是也为你好吗?老人家疑心那么重。”
他哄她似的。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蹬下来。不知怎的她有了一种有恃无恐的感觉,似乎买房给了她某种错觉,她暗中在经营她自己的家;她真正的家正从破碎走向完整。
“好哇,拿了我的钱就不认我了。”
“快快快,凉着。这儿这么湿。”
“没我你们父子俩哪年才过上人的日子?连买房定金都付不上!”
“是是是,我们爷儿俩真他妈废物。别动!”他拾回她踢出去的鞋,替她套到脚上。
“承认是废物?”
“废物废物。”
他开车送她回家,一路碰上的都是红灯。她不断拉过他的手,看他腕子上的表。他便是笑。她问他笑什么。他不说。他是笑她嘴是硬的,怕还是怕老人家的。其实她懂得他那笑。她确实怕瀚夫瑞那dòng悉勾当的目光,以及他沉默的责罚。两个月前的雨天,瀚夫瑞发现晚江长跑的目的是见九华,他的责罚是早晨再不跟晚江出门,而在晚江回到家时长长看一眼挂钟。奇怪的是,晚江反倒渐渐缩短了和九华的见面,时常告诉他第二天不要停车等她,也不要买豆浆。瀚夫瑞风度很好,但还是让晚江明白他在道路上占绝对上风,并且度量也大:知道你们捣鬼,我还是放手让你们去。但晚江也明白,若老律师知道等在长跑终点的是洪敏,事情就大了。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又一次看他的表。他安慰她,说表快了两分钟。她说快两分钟有屁用。她又说这是什么破车,连个钟都是坏的。他说等咱有钱了,买辆卡迪拉克。她说不好,不实用,还是“Lexus”好。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做的已是两口子的打算。
车停在两个路口外。他看她上坡,一直不回头。在拐弯处,他想她该回头了。她真的回过头,像十年前那样,在一片飞舞的chuáng单那边朝他回过头。那时她手里拉着四岁的仁仁,就这样回过头来,看看还有没有退路。他藏在破败的美丽窗帘后面,看着没了退路的晚江进了轿车,泪水把衣服前襟都淌湿了。
※※※
来整理花园的园丁说:玫瑰生着一种病。听下来,那病就是一个花胚子分裂得太快、太多,跟癌细胞的分裂有些相似。一个细胞分裂到一百多次,就成癌了,所以可以把这种多头玫瑰叫“花癌”。晚江向园丁点点头。她已走神了,在想,“花癌”倒不难听啊。下面园丁讲的“治疗方案”和费用,晚江都是半走着神听的。
最近所有人都发现晚江的神情有一点异样。有时会不着边际地来个微笑。笑多半笑在人家话讲到一半的时候。于是讲话的人就很不舒服,有点音乐的节拍打的不是点、打在半腰上的感觉。比如瀚夫瑞说:“晚江你看看仁仁的校服,她老在偷偷把裙子改短。这可不行……”他见她忽然笑一下,让他担心他脸没准碰上番茄酱了。“哎,这张支票,是你写的?怎么写这么大一笔钱呢?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他把银行的月底结算单和一张兑了现的支票推到她面前。他很想用食指在她眼前晃一晃,叫她不要走神。
她眼睛看着支票上的数目“16,000”。会是个不错的家,会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一个客厅。路易的酒店常拍卖旧家具,很便宜就能把房子打扮起来。九华和洪敏都很肯做事,细细经营,它不会太寒伧。寒伧也是一块立足之地。晚江想,我正做这样大一桩事呢。这样一想,她就笑了。所有做大事的人都像她这样与世无争,疲惫而好脾气地笑。
“他需要这么大一笔钱做什么?”支票背面,有九华的签名。
晚江渐渐悟过来。第一个反应是痛悔:她怎么不长脑子呢?她若按时查邮件,银行的文件就不会落到瀚夫瑞手里。接下来的反应是怨恨:这瀚夫瑞简直防不胜防,稍慢一点都不行,就替她做主。拆邮件也要做她的主。
“他急需用钱。”她说,样子是漫不经意的。连她自己也听出这话就是一句支吾,等于不说。还不如不说。不说不会这么可疑。“他一时周转困难,跟我挪借一下。”
“没问他做什么用?”
“他就说很快会还我。”
晚江觉得什么都被瀚夫瑞识破了。她忽然心里一阵松快:好了,这下该说清的就说清,说谎捣鬼都免了。你再bī问,我就全面摊牌。你说我伤天害理缺德丧良,就说吧。你认为我和前夫玩了一场长达十年的“仙人跳”,就算是吧。你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得送我上法庭,就去找个法庭吧。我全认。
瀚夫瑞看见中年女人两眼闪光,不知什么让她如此神采焕发。什么事这样称她的心?他慢条斯理地说:“按说我没权力过问你们之间的事。是你的钱,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你心里很难,母亲嘛。”他自己触到了什么,眼神忽然痛楚了。
晚江给这话一说,鼻腔猛的一阵热。她心里说着不掉泪,不掉泪,泪还是掉下来了。瀚夫瑞怎么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你把钱给自己儿子,按说我没话可讲。我要讲的就是,苏的问题一开始就出在钱上。第一次我发现她酗酒,就是她跟我借钱。那年她比九华小一岁。”
这一听,她一下子没了泪。她使劲一吸鼻子,看定瀚夫瑞:“你拿九华跟苏比?”
“借钱的人有几个不是拿钱去gān蠢事的?”
“我们九华这辈子不会沾酒。”晚江说,“我们不是那个种,也没那个福。所以你放心,这辈子你别想看九华吃喝嫖赌。”她伸手将那个信封拿起,又把银行的结算单折起来。动作弄得纸张直响,什么骂不出口的,这响动中都有了。
“好吧。”瀚夫瑞看着她:十年的她是她的原形,还是眼前的她是她的真相?“请他下月把钱还回来。”
“这是我的钱。”晚江手指重重戳在那张支票上,“他还不还是我的事!”
瀚夫瑞就像没听见,说:“下个月,他必须还上这笔钱。”
晚江给他的自信和沉稳弄得直想哈哈狂笑。她知道自己在瀚夫瑞心目中的形像一直不错,而此刻她在毁那形像。她今天连胸罩也没穿,头发也没洗没梳,一切都合起伙来,毁那姣好形象。
“钱是我的,脑筋不要不清楚;高兴了我就是烧钞票玩,你也看我玩。”
瀚夫瑞就把目光平直地端着,看她比手画脚。十年中他和她也有过争吵,可从来不像这样bào烈,叫徐晚江的女人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彻底撕破脸过。一定有了一桩事情,瀚夫瑞苦在看不透那桩事。
“是啊,你的钱是你的。”瀚夫瑞说,“连我的钱都是你的,房子,车,也都有你一半嘛。”
晚江想,何苦呢。话说得这么帅。你其实在说:既然我的钱我的财产是你的,你的一切也就是我的,敢动一个子试试。
晚江事后非常懊恼,怎么就哑口无言地把瀚夫瑞最后那句话听下来了。狠了半天,把最后那句话让对方说了去。她擦洗锅台时,路易悄悄走过来。他见炒锅洗净擦gān搁在水池边,便将它放回顶柜去。动作鬼一样轻,每个细节却都有小小亮相,让你看到。他回眸笑笑,说今天的小鱼蒸蛋鲜美极了。晚江柔弱地看他一眼,明白他实际说的是什么。他实际是说:我看出你哭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说:主要是鱼得鲜活。他也明白了她没说出来的话:别问了,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他说:有件事我偷偷地进行了,本来想成功了再告诉你。她却听懂了他的怜香惜玉,他的善解人意。她同时也懂得,他的情愫甜美是甜美的,却不顶什么用。不顶用,就不如不去懂它了。她笑笑说:是吗?他说:我们酒店要举行“美食美酒节”,我推荐了你。她说:谢谢。
她斜出身体去够角落的一只碗,忽然“哎哟”一声。路易问她怎么了?她皱眉笑道:老了。他问:是背痛吗?她左手去捶右面的背,他说:别动别动。他的手上来,挤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这儿,她说是的。他说:很好办,他的手指一用力,她不自禁地呻吟一声。
他又动几下,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说他按摩是有两下子的。他请她到起居室去,到长沙发上趴下来。
这绝对是不成话的,她想着,一面自己搓揉着腰,脚步拖拉,尽量延长走向起居室的时间,指望自己急中生智想出什么借口来谢绝他。他一脸一身都是好意,看去真的像是无邪的。路过餐室,见瀚夫瑞和仁仁在谈什么。地下室传来苏为鹦鹉卡美拉米亚放的语言教学录音。“……goodmor-ing,goodmorning,……”到起居室门口了,她把灯捻到最亮。路易马上又把它调暗,说幽暗光线使人放松。他指着长沙发要她伏卧。她想,好了,这下真没体统了。仁仁不知为什么大笑起来,远远看她的侧影,她头发垂洒在椅背之外,椅子向后仰去,危险地支在两个后腿上。晚江突然瞄一眼路易,发现他也在看她,眼巴巴的,似乎对这么个青chūn欲滴的女孩,他只能望梅止渴。
晚江果决地往长沙发上一趴,说:“来吧。”
路易一醒,调回头,来看女孩的母亲,女孩的出处和起源。“我手可能会重一些。受不了就告诉我。”他说。
她点点头,展开身体,脸贴在沙发坐垫上。沙发的熟皮革贴在皮肤上,有体温似的。路易单腿跪在沙发边,手在探问痛处。位置对的,她点头。他手下得不轻不重,是把伺候女人的好手。他手下的这具女体是熟皮革了,带一股熟熟的气息。
路易跪在沙发旁,搓着她揉着她,每一记都让她无声地呻吟一下。他全神贯注于她了。她身体还残余些青chūn,跟仁仁虽不能比,但也说得过去。路易是个实惠人,不会老在那儿望梅止渴。他问她舒服吗?她说不错,路易你够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