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重不可能使她和他十分安全。发生的只是肌肤和肌肤的事;肌肤偷着求欢,他们怎么办呢?肌肤是不够高贵,缺乏廉耻的,它们偷了空就要揩油。肌肤揩了瀚夫瑞的油,是怪不着他们的。
晚江闭上眼,让肌肤展开自己。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听见路易的呼吸;他的呼,便是她的吸。
路易的体温进入了晚江。十年前她在他空dàngdàng的卧室就嗅到过他。冰冷的天伦隔不开体温,你总不能来管体温与体温厮磨吧?
晚江感觉到她的雌性健康都被路易嗅去了。瀚夫瑞,看看你儿子对你gān下了什么?
瀚夫瑞朝起居室里瞄一眼,这幅家庭和睦的画面没任何破绽。只要心灵不认账,什么都好说。
※※※
晚江跑到目的地,看见九华正在启动车。她加快脚步追上去,问他这么早急什么。九华便熄了引擎,打开音乐。晚江早就留心到,九华和仁仁虽然很少沟通,但某些东西暗中是同步的:都爱听亚洲女歌星俗里俗气的歌。
她问房子买下来没有。九华“嗯”一声。她说能住先凑合住,搬进去之后,再慢慢修。九华又“嗯”一声。她说,气味可以请清洁公司去除一除,清除老房子的气味,有两三百块钱就够了。她问:你跟你爸,一两百块钱凑得出来吧。她说窗帘先别买,等她去看了房子由她来配。九华犹豫一下,又来个“嗯”。
她说,想出个招她从瀚夫瑞那里脱出身来,一定去看看那房。九华不“嗯”了。她看他一眼,觉得他今天苗头有点不对。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左右为难的事。果然他说洪敏要他再向她借一万块钱。顿一会儿,她说:“你爸在搞什么鬼?”
他飞快看母亲一眼,说:“爸让我告诉你,别急。买房置地不能急。”“买房置地”九华不会说,是照搬洪敏的。
“你爸把钱拿去赌了还是嫖了?”
“没,没有。”九华身体猛一躲,烦他母亲似的:“瞧你这点素质。”九华在华人的圈子里混长了,口气老三老四的:“我爸说借你的钱年底就还上。”
“他到底拿我的钱gān吗去了?!”
“你那点钱哪儿够买房?得先拿那钱投资。”九华启蒙似的对母亲说。
“投什么资?”
“投资你都不懂?”
“你爸串通了你来骗我的吧?你跟我说实话!”
九华身体直躲母亲,而母亲一路直bī,非追杀出实情来不可。
“我爸说投资收回钱来,买个好房,给你装个大浴池。”
“那你告诉我,他投资投的是什么玩艺。”
九华说了半天,晚江还是听不明白洪敏的“投资”是怎么回事。说是老女人之一介绍了大家去一家投资公司去投资,说是投资公司不是你想投就投的。要凭关系,走内线,没内线的,你想投也投不进去。晚江朝九华眨巴着眼睛,她明白九华也不懂他自己在说什么。投资这类词属于瀚夫瑞、路易,以后还有仁仁。投资给九华一讲,就很古怪,很滑稽。九华见母亲一脸迷糊,嘴巴一咂,把脸朝外一扭,意思是:你是没希望了,我都说得累死了,你还明白不了。“这么告诉你吧:你投一百块钱,一年之后,一百就变了两百。我要有钱,也凑一份。”
晚江似乎明白了:钱赚钱比人赚钱省事也快当。就得有机会。现在老女人们把机会找来了,给了洪敏。原来洪敏并没有白陪老女人们混。大好的投资良机,若是没人里应外合帮你,门也没有。美国的确遍地良机,但两眼一抹黑你很可能把机会踩个稀烂。一路过去。圆乎乎的老女人们等于一群灯笼,把黑暗中闪光的机会照给了洪敏。
快半夜的时候,晚江听见车库门响。路易回来了。她装着口渴,下楼到厨房倒了杯水。这样就成了一场巧遇。路易抬头,晚江也是个不期然的抬头。晚江说真巧啊,我有句话要问你。路易五雷轰顶地笑一下。到了女人胆子大的时候,男人就吓死了。路易拐进门厅的洗手间,立刻从里面传出漱口的声音。再出来,路易口腔清凉芬芳,喘息都带留兰香的淡淡绿色。他在以防万一。美国可是遍地艳遇,一个不留神就碰上接吻。
路易这样就放心了,可以谈一口好闻的话,万一接吻,也是清香的吻。晚江跟他隔一条窄窄的酒吧,坐在厨房里。晚江说,路易,你不错啊,真把我的背揉得见好,谢谢了。
路易说哪里,我也是瞎揉的。很高兴你见好了。
晚江说你倒会心疼别人。这些家务活,看看不起眼,一天也要做七八个钟头呢。
他立刻说,可不是嘛。我自己是做酒店的,其实酒店就是放大的家,做的也就是放大的家务。有没有想过雇个钟点工?
她说想过的;用了钟点工,省下我这么个大活人,又去做什么呢?
路易说那还用愁?可做的太多了。比如,你可以省些jīng力烧菜。
烧菜不就跟玩似的?我可以闭着眼烧。
路易说,给你出个好主意:写一本有关中国菜的书。保证赚钱!
路易笑起来,打出的哈哈果然很好闻。
顺理成章的,晚江把话转到了金融投机上。
路易不知道她满嘴的英文词汇全是刚从字典里查到,在唇齿间热炒出来的。两人谈得火热深入,谈到了下半夜。连瀚夫瑞一觉醒来,起身来看,两人都不受打扰地继续谈。他们只对瀚夫瑞扬扬手,“Hi”了一声,又埋头谈下去。瀚夫瑞倒了杯冰矿泉水,拿出几块无糖蛋糕,心想这下好了,晚江这样灵,不久就该够格做路易的清谈客了。路易的清谈包括投资、球赛、美酒美女。谁想跟路易谈得拢,就跟他谈这三样。这三样永远可以谈下去,永远没有把关系谈近的危险。
瀚夫瑞把蛋糕搁在他俩中间,他们看也不看便拈了一块吃起来。瀚夫瑞说打搅一下,要不要来点酒?晚江一听便明白,瀚夫瑞是要她上楼去。路易伸了个大懒腰,兴头尽了。
那夜晚江一夜无眠。她得忙起来,替洪敏凑钱。半年后这钱便是一栋体面、温馨的房,院里栽郁金香和栀子花,门前一棵日本枫树,楼上一个按摩浴池,窗帘要奶白色……可是钱呢?哪里再能弄到一万块?她突然想到那只钻戒和貂皮大衣,又想到瀚夫瑞以她的名义买的债券,是仁仁将来进法学院的投资……她从没认真想过钱。在一个样样丰富,又事事不当家的家里,钱对晚江,有没有无所谓。这么多年来,荣华富贵耗去了晚江对于钱的所有热情。她的荣华富贵是被动的、无奈的,她被置于其中,一切建设、设计都不需她的参与。这一夜,辗转反侧的晚江头一次觉得自己竟也爱钱。赚钱原来是很有味道的,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去赚,去扣,去攒,原来有这样美的滋味。因为钱的那头是一座房,那房里洪敏和九华将吃她做的百叶红烧肉,清蒸狮子头,八宝炒面,他们不会爱吃她给瀚夫瑞、路易、仁仁做的这些健康、高雅的菜。那房子一定和这房子不能比,一定简陋得多。而正是它的不完美才给她的建设以充份空间。正是那长久的建设过程,才给她美好的滋味,是眼下荣华富贵败掉的好滋味。
她有了一项娱乐:看免费的售房广告。坐在厨房吧台上,看着一座座老旧的或崭新的房屋,设想她在里面的一番大作为,真是美味无穷。对于晚江,生活便是滋味,好或不好,都该有味道。她受不了的是无滋味,是温吞吞一锅不开的白水,你得把温吞吞当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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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时,晚江正在翻看她的小保险柜里的最后老本,珠宝和债券。她已跟她的一位女客户暗地商量好,怎样把它们“走私”出去。电话是洪敏打来的,接电话的恰是瀚夫瑞。瀚夫瑞像以往一样温和多礼地盘问,洪敏耐不住了,打断盘问便说:“你也甭问我是谁了,这儿都要出人命了──就告诉一声他母亲,九华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瀚夫瑞想,这个人好无礼,“再见”总可以说一声吧?“再见”居然都不说的无礼之人。他起身拉过厚实的起居袍,看一眼桌头的小闹钟:6:50。他想起刚才打电话人的又一个缺陷,冒冒失失来告急,竟把最重要的事忽略了:他怎么不讲清医院地址呢?他上了楼,发现晚江在储衣室里。没门可敲,他敲了两记柜子,问道:“对不起,可以打搅一下吗?”
晚江做了个“请讲”的表情。瀚夫瑞觉得她刚藏了个什么。他说:“九华出了一点事情。”
晚江问:“什么事情?!”她一手撑在腰上,手心里是她所有的家当。瀚夫瑞淡化情绪一向淡化得很好,因此听完他冷静、简明的转达后,晚江并没有溃不成军。她立刻接受了瀚夫瑞的行动步骤:首先请警方帮着弄清今早出的jiāo通事故中,那个中国受伤者进了哪个急诊室。路易手里晃着车钥匙,脸上的悲哀不太有说服力。
路易把晚江送到医院,对她说他等在咖啡铺里。晚江走了几步,路易又追上来,拍拍她肩上说:“什么都会好的,会没事的,啊?”
他眼睛拼命往晚江眼里看。她突然一阵怨愤,觉得他怎么这样不合时宜?她叫他别等了,她会有人开车送她回家的。他说他等等亦无妨。她说谢谢了,不用了,天知道得多久。他说他不放心。她说谢谢了,请回吧。
他还是要追上来。她说,行个好吧,别让九华看见你。她抽身走去,脊背十分冷漠。
她已上了台阶,他还站在那儿。她想,你自讨的,路易。
找到九华时,九华满头打着绷带还在昏睡。晚江对健康完整的路易就更充满怨愤了。她坐下来,知道洪敏肯定出去抽烟了。她向一位护士打听九华的伤势。
护士说要等所有X光片出来才清楚。洪敏这时进来,眼睛四下搜索,一面问:“仁仁呢?”
“什么时候了,还丢下儿子去抽烟?!”
“这小丫头,连来看她哥一眼都不来?”
晚江不再理他,盯着九华,想到他的老实巴jiāo,又想到他的笨口拙腮。世道就是不给九华一条生路;瀚夫瑞、路易、仁仁、包括苏,都不给九华一条生路。她“哇”一声哭起来。
九华给母亲哭醒了,苍白地微笑一下。洪敏和晚江凑近他,他眼睛点数了一下:还缺一个人。洪敏看一眼晚江。晚江对他说:“妹妹上学去了,下了学就来看你,啊。”九华却仍盯着她,像是晚江的句子没有完成。她只能往下说。她说九华你想吃什么?想吃葱花烙jī蛋饼吗?妈给你烙好不好?九华眼里没“好”,也没有“不好”,他就是直直瞪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光。晚江便只能不停地往下说,九华你想叫妈给妹妹打个电话吗?……叫她请假马上来,是不是?……不是?那你想叫妈做什么?
九华还是那样睁着眼,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目光柔软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着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实而温厚。九华的二十年生命就是这样的,既给不了多大报效,也从不愿添一点麻烦。他看着母亲,意思是他麻烦她是不得已的。
晚江便坚信九华是馋他小时最爱吃的葱花jī蛋饼。她跑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面粉,半打jī蛋,一小捆青葱。她没忘九华小时候白面粉紧俏,饼里总要兑掺三分之一的jīng细玉米粉。这掺兑使葱花、jī蛋、油的香味一下浓郁许多,比净白面诱人多了。九华从小就那么知足,那么知好歹,偶尔吃一回葱花饼,会长久地领情。她想到这里,由衷觉得自己欠着这个儿子,这世道都亏欠了她这个心直口笨、没多大本事的儿子。她跟医院小吃部的经理好说歹说,经理总算同意她用小吃部的灶和厨具烙几张饼。小吃部经理是个越南女人,她被这个中国女人讲到“我儿子”时的绝望震住了。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这股深深的、黑暗的绝望。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