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江恨不得就一屁股坐下,赖在五楼上那个小屋里。那屋多好啊,给她和他焐热了,喜怒哀乐也好,清贫简陋也好,都是热的。她说:不走了不走了。她摇着脑袋,泪珠子摇得乱溅。
我可受够你了,徐晚江。洪敏突然一脸凶恶。仁仁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你他妈gān什么事都有前手没后手;事出来了,屁股都是我擦。我他妈受够你了,你也让别的男人去受受你吧。
晚江渐渐看出这凶恶后面的真相。他其实在说:我想给你好日子过,给你体面的房、衣裳、首饰,晚江,你值当这些啊。可我卖了命,也给不了你什么。你看不到我有多苦吗?我心里这些年的苦,你还要我受下去吗?
第二天一早洪敏从食堂打来粥和馒头,晚江一眼也不看他。晚江就那样带着一张蜡脸,义无反顾地领着仁仁下楼去了。她知道洪敏看着她迈进停在楼下的汽车。汽车是瀚夫瑞专门租的,里面有大束的玫瑰。她知道洪敏一直看着汽车远去。清晨晾出去的被单、枕套,这时舞成了一片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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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江躺在黑色大理石浴室里,看天窗外深深的晴空成了一口井。沿天窗的窗口,挂了几盆吊兰,藤罗盘桓,织成网,同巴西木的阔叶纠缠起来。巴西木与guī背在这里长得奇大,叶片上一层绿脂肪。
晚江每天在浴盆里泡两次。有这样好的浴盆,她不舍得空着它。热气在天窗下挣扭,越来越厚的白色蒸汽渐渐变成水珠,滴在植物叶子上。晚江的体温同蒸汽一起升起,空气是肥沃的,滋养着所有植物。
此刻她感觉她的体温上升、漫开,进入肉乎乎的枝叶和藤葛,进入它们墨绿的yīn影,形成虫噬般细小的沙沙声。光线变一下,晚江猛侧过脸,见瀚夫瑞进了浴室。她立刻往水里倒些泡沫浴剂,身体便给藏得严严实实。接连几天,瀚夫瑞在她泡澡的时间进入浴室。她只能以非常微妙的动作,将浴盆边的电话接缘也破坏掉。这样洪敏的电话便打不进来了。他打不进来,瀚夫瑞便不会看出破绽。
这是第十天了。洪敏的电话给堵在外面。
她等得一池水冷下去,瀚夫瑞仍在那里慢慢地刮胡子。洪敏不可能一直等下去。朝着三个方向的镜子里,瀚夫瑞的正面、侧面、背面,都很安详。晚江知道那一头洪敏已放弃了。垮着身架走回舞厅,为老女人们喊着心灰意懒的口令“一、二、三、四……”
瀚夫瑞刮了脸,又涂上“Polo”,清香地对晚江微微一笑,走进浴室套间。那里是他和晚江的储衣间,比晚江曾经的dòng房还大些。瀚夫瑞每天早上仍是要挑选外衣、衬衫、裤子和鞋袜,仍像从前上班那样认真地配一番颜色、式样,只是省略了领带。退休的瀚夫瑞希望生活还保持一个浓度,不能一味稀松下去。
晚江想,这一天又完了,又错过了洪敏。接下去会是两天的错过,因为是周末。周末晚江对洪敏毫不指望,那两天他最是忙碌,从上午到凌晨,给老女人们伴舞。她知道洪敏最惨的是星期六晚上,他得一刻不停地舞,给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做小白脸。也是个老小白脸了。
却在星期六晚上的餐桌上,仁仁接了个电话。女孩子随便答了几句话便打发掉了。挂了电话,晚江瞅了她几眼,女孩的神色纹丝不动。“找谁的?”瀚夫瑞问。“找刘太太。”仁仁回答。“事情要紧吗?”瀚夫瑞又问。“谁知道。”仁仁答道。
电话铃五分钟之后又响起来。瀚夫瑞伸手去接。坐在他旁边的人都听得见那头的热络女人。“请问,刘太太方便接电话吗?”瀚夫瑞请她稍等,便将电话递给晚江。晚江笑眯眯的,心里飞快盘算何时离开餐桌以及怎样能合情合理地独自走开。
晚江同电话中的陌生的女人客套着,一面不紧不慢从餐室出去,穿过厨房。抽油烟机还在转动,她任它转去。陌生女人问:“现在方便了吧?”不等晚江应答,那边的电话已给洪敏抢过去:“喂?!”晚江马上听出他来势不妙。“刚才接电话的是谁?是仁仁吧?!”洪敏问道。晚江没有直接回答,抓紧时间告诉他,她这十多天一直在等他电话。
洪敏什么也没听进去,“这小丫头怎么给教成这样啦─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我说请问刘太太在家吗?她跟我一通叽里咕噜,我又问她一句,她还跟我叽里咕噜,欺负我不懂英文是怎么着?”他火大起来。洪敏不爱发火,但一发就成了野火。这种时候晚江就要放小心了,平时使的小性子,这时全收敛起来。
晚江说:“大概她没听出来是你……”
“对谁她也不能那么着吧──狂的!!”
晚江知道他火得不轻,曾经要拿大板砖拍马团长的劲头上来了。平常日子里晚江是爱闹的那个,但只是小打小闹,闹是为了给洪敏去哄的,去宠惯的。过去在一块,他们所以从没闹伤过,就是两人在情绪发作时一逗一捧,有主有次。晚江这时任洪敏跳脚蹦高,一味代仁仁受过。也为她开脱,说女孩子在十四五岁,都要作一阵怪;仁仁所有女同学都一样的可恶,对成年人爱答不理。洪敏还是听不进去。
“你们教育的什么玩艺?!一个九华,给你们bī成小流làng汉了。”一到洪敏把晚江称作“你们”,事情就可怕起来。他拉出一条战线,把晚江、仁仁都搁在瀚夫瑞那边,他感受到的不仅是qiáng与弱、尊与卑的对立,他还感到了叛卖。“你们以为你们这样教育她,就能让她的huáng脸蛋上长出蓝眼睛大鼻子啦?!”
晚江不吭声了。让他去好好发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难得火一次,火了,就让他火透。然后她总是抓一个合适的时机哄他。她从来都是把时机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态怎样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这时瀚夫瑞来到厨房翻找一张账单,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开。而洪敏因为没及时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这个时分她只消上去递块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甚至只消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来,坐一会儿,使他感到她是来同他就伴的,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孤绝,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东西动作仔细,每样东西都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摆回原样。她只能撤退到客厅。“听我说一句,好吗?”她说。
洪敏一下子静下来。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声音一缕光亮似的照进来,给了他方向。他立刻朝这声音扑来:“你得让我见见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顿。”洪敏说,“九华小时候挨了多少揍?现在你看怎么样?他就不会像仁仁这样忘本!我揍不得她怎么着?!”
瀚夫瑞出现在客厅门口,晚江马上堆出一点笑来,用眼神问他“有什么事吗?”瀚夫瑞表示他在等电话用。但他做了个“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势。“揍才揍得出孝顺,”洪敏说,“揍,这些孩子才不会忘恩负义!”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无察觉,而洪敏远远的却听见了。瀚夫瑞又做了个“不急”的手势,在门口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晚江此时不能再来一次“撤退”,那样瀚夫瑞就会意识到她有事背着他。洪敏从晚江很深的叹气里听出她的放弃:她身体往下垮,两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闹吧。他看得见晚江此刻的样子:她突然衰老疲惫起来,让个蹬、打、哭闹的孩子磨断了筋骨,只好这样苦苦地一撒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曾经,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这一手,安静极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种苦苦的放弃,那种全盘认输的神伤,那种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会收在这里。
过了半分钟,洪敏说:“晚江,别拿我刚才的话当真啊?都是气话,别气,啊?”
像所有搭档好的男女一样,他们总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当我刚才的话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愿碍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话筒,说:“我马上就讲完。”
瀚夫瑞迟疑地站在那里。洪敏还在说:“你没让我气得手心冰凉吧?手心凉不凉?”
“不凉。”晚江说,“烤芦笋就是吃个口感,时间长了,口感就完了。再说色彩也不好看。”
“你过去一气手心就冰凉。”洪敏说。
“行了,现在可以浇作料了。作料一浇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芦笋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让我见见你?我想看看你剪了头发的样儿。”
“现在怎么样?外脆里嫩,就对了。不用谢,忘了什么,随时打电话来问。谢谢你上次订餐。”
最后这段话,晚江和洪敏各讲各的,但彼此都听懂了和解、宽心、安恬。瀚夫瑞想,这下可好了,主妇们遥控着一个烹饪教练,由晚江远远替她们掌勺,她们得救了,这个家还有清静吗?想着他便对晚江说:“以后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出去。”
晚江累得够呛,笑一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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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内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内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色到试衣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艳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考试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瑞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元;学校里拿一个“A”,奖金十元;“B-”罚金五元;和男生通电话,罚金五十;和女生通电话超过半小时,罚金十元。那些细则复杂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规则、讲信誉,前律师和未来的法学优等生一样心狠手辣,但晓之于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资是可观的,从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饰、发型。但他并非没有原则。原则是衣饰方面,他的投资每月不超过一百元,超额的由仁仁自己承担。老继父提出,他可以贷款,利息却高过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岁的仁仁和七十岁的瀚夫瑞在金钱面前有相等的从容,谈起钱来毫不发窘,面不改色,虽然谈判时你死我活,也偶然谈崩,却是十分冷静高雅。仁仁在说“你欠我五元钱的物理课奖金”时,那个风度让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风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