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脚在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大槪发现了他。接着十根手指开始在他周围扒掘……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柔细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少顷,又象挨了烫似的缩回去,显然被触着的这具不知死活的肉体吓坏了。是个女的!他已断定。她似乎在犹豫着,打不定主意拿他怎么办。他屏住气。目前只有她能救我,且不管她是什么人吧……
杨燹点燃一根烟。这么gān熬着睡不着真遭罪。他得去看看乔怡。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任何念头都不能压住它了。可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上哪儿去找她呢?两年前听宁萍萍说她考进了广播学院进修班,想来已毕业了。她现在哪里工作?……对她一无所知怎么行!他得去看看她。告诉她:过去那件事现在想来是扯淡,根本谈不上什么宽恕啊,原谅啊。倒是他打人不对,野蛮。
他蹬上车子出门时已近十点了。他想先到宁萍萍家去打听,或者找丁万,他们不会不知道乔怡的住处。
这辆“深蓝锰钢”目前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它扔在楼梯夹角里无人理会,直到他从边疆回来才给它点照顾。不过那曾萤萤发亮的烤漆任怎么擦也亮不了了。有几年,全仗了它,一边各驮一个木制粪桶,到城里来挣工分。来时,木桶在塘水里涮一下,装满土豆或红苕之类,换些钱。他比乡下人了解城里人,又比城里人了解乡下人,所以他总能取巧。从城里回乡下,自然桶里要装满大粪。掏粪也并不容易,每个公共厕所都有看类人,需要更多的机智和无赖。同样是一辆自行车,那时不是引来倾慕,而是rǔ骂,追打。孩子们用瓦烁撵着他:“打哟!打这个偷粪的!……”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魏么伯——那个看粪老头儿。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他仍用自行车驮着粪桶进城卖土豆。因为逢年过节,看粪人多半回家团聚,好趁机多弄点粪。傍晚,他卖完了土豆。拐到厕所后面的粪池边,正打算gān活,发现竹庵棚门开了,站着个矮老头,正不声不响地打量他。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粪勺,盘算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但那看粪人丝毫未动,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很难说是一副什么表情。他被这无言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竟朝那老头儿傻里傻气一笑。老汉开口了:“你是个城里娃儿吧?”
“你咋晓得?”
“这把岁数了,不会看风水,也会看个脸相吧。过年你爹妈不接你回家?”
杨燹愣愣地答道:“我没爹妈。”
那老人似乎很明白,并不往下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能驮动这两大桶粪?”
“能。我天天驮。比这重的活路我也gān得了。”
“来回要百把里吧?造孽。是个念书的娃娃……你弄两桶粪回去值几分?”
“八分。要是社员就十分。”
“到处都一样。”
“那你……为啥子不回家过年?”
“两个丫头嫁走了。回去冷冷清清,好莫得意思。”
“你……老伴呢?”
“早年就死了。你二天就到我这里来舀粪吧。到旁处人家轰你,搞不好还讨一顿打。”说完他进棚里去了。
等杨燹将粪桶舀满,那老人又喊住他:“我才刚煮好饭,你吃点不?”
“不……不麻烦了。”他咽了口冰凉的涎水。
老人并不过分挽留,且将一个滚烫的蒸红苕揣到他衣袋里,又不声不响进棚里去了。
杨燹和魏幺伯的“忘年jiāo”就是这么开头的。认识了这个老人,杨燹觉得一切伦理学中有关“善”的论述,所有美学中有关“美”的依据,都太不能说明问题,太贫乏、太苍白了。后来,他调回省城,曾领着乔怡一块来看过他,然而没想到老人被逮捕了。他听了这消息,不顾身边有一个姑娘,恶狠狠地把一切脏话野话都骂出来了,乔怡只是面红耳赤地瞪着他。
他飞快地瞪着嘁咔作响的自行车:但愿huáng小嫚今夜做好梦。原谅我,小嫚,我已不会对你改变什么了。我仅仅想见见她……
杨燹的估计半点不差:乔怡在招待所安顿好住处就来看望季晓舟和宁萍萍了。她在文工团单身汉大楼的楼梯上碰上大腹便便的萍萍。萍萍还那样,亲热起来伸手就在你胳膊上脸蛋上又掐又拧,仿佛高兴到了顶点非用bào力表现不可。
穿过长而拥挤的走廊——各个单身汉成了家,都尽量多地占用走廊——萍萍打开门,象仪仗队员似的立在门旁,等候乔怡对这个新生小家庭的检阅。屋里一派暖色,并无什么上乘的家具和摆设,但给人亲切和随意的感觉。乔怡庆幸这新房里没有永不凋谢的塑料花;她还庆幸这里的一切不如想象中那样崭新整洁。门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尚未褪色,就被一张宣传画覆盖了,那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漂亮的女孩,下面有一行字:“妈妈只生我一个”。计划生育工作者们可谓无孔不入。
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宁萍萍一边忙着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说乔怡把她忘了,信也不写。“忙?我不比你更忙?!”她压根不许乔怡解释。
她从书包里掏出几个jī蛋和一把豌豆苗,让乔怡先坐,她去洗菜。乔怡翻着她那几本沉甸甸的书:《高中物理》、《临chuáng护理导论》、《中级英语》、《化学》、《医用拉丁语》。萍萍端着洗好的菜进来说:“我在军医学校上护训班,科里又不让脱产。gān我这一行,过去我想混混算了,现在看也不行。那些从学校出来的小丫头就是比我们qiáng,所以我下决心学习它两年。不过又上班,又上课,肚里还揣着个小家伙,累得我真想两脚一伸——死掉算啦!”
她边说话边摘菜,三下五除二,说不上是麻利还是马虎。“我真不该这么早要孩子!可生孩子也不能误了节气:今年我二十九,再不生就生不动啦!”乔怡转来转去也帮不上忙。萍萍往锅里倒油,又说:“下个月就要考试,那时候我也正好临产,你说要不要命?我真怕到时吃鸭蛋。不行了!怎么拼也拼不过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家伙了!……”
“哎,油冒烟了!”乔怡提醒她。她不仅插不上手,连嘴也很难插上。
“哧啦”一声,葱花下了锅,碧绿,渐渐变huáng了。乔怡夺过铲子:“看你累得那样!你休息去,我来。”
萍萍疲惫不堪,对她抱歉地一笑,拖着脚走进屋。乔怡煮上面进来时,见她还在吃力地伛腰脱鞋,便赶紧上去帮她。脱下鞋的脚,肿得一捺一个坑。
“你这样怎么行,萍萍?你要垮掉的……”
她嘻嘻一笑,躺下去:“反正不是叫我们垮掉的一代吗?”她把脚并拢,自己端详一会儿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信上讲你失眠?我真羡慕死了,失眠一天能赚多少时间呀。”
乔怡往煮好的面里打了两个jī蛋。她羡慕萍萍,不管中途怎样千曲百折,但最终还是得到自己所爱的人了。她多想象现在这样站在煤油炉前为杨燹准备晚餐……
萍萍在屋里叫她:“乔怡!……”她趿着鞋跑出来,“你聋啦?多下点面,你也一块吃!”
“我吃过了。”
“扯谎!”
“现在快八点了,谁象你那么耐饿!这面你和晓舟吃够吗?”
“别管他,他恐怕早凑合吃过了。现在我和他谁也顾不上谁……”
“可他应该照顾你,你正怀孕,应该以你为主……”
“可谁以他为主?他没准这次就被淘汰了!这会儿,他不知又缩在哪个角角落落练琴呢。这个不走运的人,从生下来就不走运。”萍萍眼圈下出现两条浅浅的褶纹,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乔怡:“你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刚下火车。”
萍萍赶紧推开她,“真差劲!你刚下火车我就让你gān活。好了,我缓过劲来了,让我来吧。”
“我不累,你去躺着!”
萍萍不容分说地把乔怡推进屋。一会工夫,她端着两碗色彩鲜亮的汤面进来了。她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变老的娃娃脸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乔怡心疼地看着她。
“萍萍,你何苦在这个时候去上什么军医学校……”
“再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知道,二十九岁的人碰到一次学习机会多不容易……”
门一响,季晓舟回来了。看见乔怡,咧嘴笑笑,在屋里兜了两圈,似乎苦于寻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举动来表示欢迎。
“你吃过饭了吗?”萍萍问他。
“吃了。我还给你留了米饭和菜。”他从纱罩里端出两只扣在一块的碗。
“食堂的?我不吃。我没那么多工夫往外挑砂子。”萍萍转脸对乔怡笑道,“你看这傻伙计象要当爹的吗?”
乔怡笑着摇摇头:“顶多象个高中生。”
“但愿生出男孩别长他这么个溜肩膀,稀huáng毛,一辈子也成不了男子汉。”
季晓舟手足无措地看看客人!“要是女孩呢?”战争留在他唇上的疤痕使本来不俊的晓舟又添了点缺陷。
“女孩一定象我!”萍萍霸道地嚷着,“象你就丑疯啦!你说呀,对不对?”
季晓舟在抽屉里翻找什么,应付地:“对对。”
“对什么?”
“象我呀……”
“狗屁!”萍萍笑瘫了。
乔怡叫道“萍萍,你吃不吃饭了?”
萍萍仰面躺着!“我累得什么也不想吃了,待会再说吧!”
“我……那几根琴弦放哪儿了?”
“我给你收到五斗橱里……你还要拉你那短命琴?”
“还早……才八点半嘛。”
“我吃了饭还得上别人家对今天的课堂笔记,你得留下陪陪乔怡,人家从几千里外跑来!”
这下乔怡难堪了:“不,不用……”
“那这么着:我八点五十准回来,再练二十分钟……”晓舟说。
“不行不行!”
看着季晓舟的为难样儿,乔怡笑道:“萍萍,你也讲点道理……”
季晓舟赶紧往门口溜:“她厉害起来,嗓门是降8调的!”
“你敢跑!……”萍萍跪在chuáng上威胁道。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吧……”丈夫拉着门把手说。
“我喊一二三,你回来!就不信你一晚上不拉琴会死!”
“萍萍!……”丈夫哀求了,但并不示弱。
萍萍毫不容情地拾起chuáng边一只拖鞋,嘴里喊道,“一——二——”
季晓舟迅速往门外一闪,拖鞋扑空,掉下来,萍萍伏在chuáng栏上咯咯笑起来。
“我都准备要拉架了,你们这两个家伙!”乔怡恼恨地在萍萍头上拍了一下。
然而萍萍笑着笑着,目光渐渐暗下来:“我还是吃饭吧……”她端起碗,无声地叹了口长气,“总这么练呀,练呀,一点指望也没有……”。
楼下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琴声。又是那首《无穷动》。帕格尼尼在天之灵一定为他的曲子有这样一位勤奋的演奏者感到欣慰。只是这曲子被他拉了十几年,似乎总也没有拉顺畅过。
萍萍毫无食欲地吞咽着荷包蛋:“你说呢?”
“什么?”
“一点指望也没有。就这么练呀,练呀!在乐队里出差错最多的还是他——从来就是他。几乎每次排练他都被弄得láng狈不堪,谁都可以指责他,谁都可以埋怨他。当初军宣队解散,gān什么不好,偏偏又到这里来拉那短命琴!这是专业文工团,要求更高。去年从音乐学院附中收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现在都没鼻子没眼地指责他,说他笨。他永远坐末席。可谁有他吃的苦多?谁象他这样傻卖力气?换一个人使出他一半劲也成大音乐家了。我不忍心对他说:‘你拉倒吧,练不练对你都一样,gān脆改行吧!’这是实话,但这话等于对一个满怀希望的病人说:你别活了,反正你治不治都得死!他爱音乐爱得发痴——老天爷在捉弄他,给了他一颗敏惑之极的心,同时又给他一副迟钝的感官。有时连我都听出他拉的音哪个不准。搞音乐音准差怎么行?……”说到这里,她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听说文工团正在拟订整编jīng简计划,我想他和他的大提琴缘分算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