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费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痛得双眉紧蹙。他是从沟顶失足摔下来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块尖峋的石头上,那时他还不感到痛,只觉得脑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断了,我成瘫子了……”了不起万念俱灰。
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比我qiáng了。”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成了瘫子,还要什么才华?我算jiāo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说。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
“还不如死了好……”
三毛挺了挺身子,终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
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难堪……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不会成瘫子的……”
了不起听了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来。那是为他曾经对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泪。他双臂搭在三毛发育不良的前胸,这胸是瘪的,甚至向里凹陷,这心胸里曾藏匿着多少羞rǔ,而这羞rǔ是他给他的。不一会儿,三毛就觉得脖梗上cháo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没办法。此时此地,咱们的大天才只会象女孩子那样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顺山沟往上走。现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别说了不起,就连三毛自己也渺然无知……
乔怡和宁萍萍经过一家电影院,正散场,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说她和季晓舟忙得有一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见了。”她苦笑道。
自十余年前那次新老兵联欢会以后,萍萍和晓舟结下了友情。随之,队里传开种种她与他“关系不正常”的风言风语。萍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点吃的送给晓舟,香皂牙膏一买也是双份。徐教导员多次找她谈话,她全盘否认:“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么家庭出身?我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我爸怎么能让人指着脊梁说:宁校长的女儿找个没爹妈的野娃娃!教导员,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头发没几根,肩膀那么窄,谁都敢拿他开玩笑。我是同情他……”她总能把领导和一些相劝的好心人说得服服帖帖。那时兴结“一帮一、一对红”对子,萍萍和晓舟也就理直气壮地“对”上了。不过他俩的谈心活动总是在傍晚开展,“jiāo换思想”的场地也总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谁也说不出他俩什么,然以“不正常”一语概之。
不久发生了那件事。
队里终于决定要把院后那座小楼拆毁,在那个基础上修—个浴室兼锅炉房。拆了楼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礼堂去看新电影《青松岭》,回来后发现偌大一堆碎砖头不见了。
第二天早操后,值勤分队长在队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把院里那堆砖拉走了?”
没人应声。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砖头?”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霉迹斑驳的砖墙时,从砖缝里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窝粉红色的、尚未长毛的鼠崽,约有十来只,吱吱尖叫,四处乱爬,被男同胞们一锹一个在砖头上拍成了肉饼。那可不是一般的恶心!谁会要那砖头,且不论耗子之死,仅那股坟墓般的cháo湿、霉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队长又喝了一声:“我再问一句,把碎砖悄悄拉走的,请出列。”
“报告……”
众人听出这是季晓舟那中气不足的嗓音。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全体疑惑、嫌弃地看着他。
“砖是你拉走的?”
“……唔。”
“我听不见。大声点。”
“是我拉走的。”
在众目睽睽下,他伛着又窄又溜的肩膀,显出十足的窘迫。
“……听司务长说,那堆砖不要了,准备当垃圾铲出去。”他咕噜道。
众人一齐把眼睛瞪大,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家穷,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听说他的养父已七十多了还在街头钉鞋,养母靠给别人带孩子才把季晓舟养大。一对穷苦老人无生育功能,把季晓舟当亲儿子。
分队长微微一笑:“现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晓舟慌乱地截住他的话:“假如……那些砖队里还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来。家里房子不够住,我想给两个老人搭间小厨房。”去过他家的人说他家象个小土地庙。
季晓舟说完,值勤分队长喊了声“稍息”,便独个笑起来。
“本来我想表扬一个做好事不吭声的人,季晓舟做了好事,但是公私兼顾。这样,我就把表扬免了——立正!解散!”
这一解散,几乎全体女同胞都把萍萍瞪着。萍萍一抽身跑上楼,立即扑到chuáng上大哭。
“你这是gān什么?”与她同屋的乔怡吓坏了。
“别理我!谁也别理我!……”她嚷着。
“谁得罪你啦?”乔怡俯下身问。
她却猛站起身,跑过去砰然关住窗子,那整天价在楼旮旯里嗡嗡嘤嘤的大提琴声被关在了窗外。她靠着窗子,大口大口抽噎:“我不要听见这倒霉的声音!不要看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季晓舟并没做错什么呀!”乔怡说。
“没有错!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他就这样没出息!”她痛不欲生地跺着脚,“丢人!丢脸!……”
“这不能叫丢脸,又不是偷……”
“你少在这里吃灯草灰,放轻巧屁!这事搁在你身上试试!……”
乔怡被她骂得赶紧逃出屋子。这种时候劝说她是自讨没趣,她压根没有理智。况且萍萍也有她的道理,试想想,季晓舟拉着那车肮脏的碎砖头从马路上走过,街上的人鄙夷地为他让开路……这事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都受不了。乔怡突然醒悟:这证实了萍萍在爱季晓舟,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对自己也否认这一点……
“你在想什么呢?……”现实中,这个就要做母亲的萍萍推了乔怡一下。乔怡恍惚地看看她,她笑了,“你呀,还象过去一样心不在焉,”
电影院的人总算散gān净了。突然,一个胖胖的姑娘跑过来喊道:“宁老师!”
她是军部某处长的女儿。十年前不少gān部把子女送到宣传队来学琴习舞。后台硬的,或条件好时,日后就有指望直接被宣传队录用,其次去投奔地方歌舞团,最差也能到县一级宣传队混混。总以不“上山下乡”为目的。那位处长有四个女儿,被数来宝喻为“一根藤上的四个瓜”。一个个偏偏生性活泼,酷爱舞蹈。处长夫人也许是看中萍萍待人接物的热情,便一古脑把四个女儿全jiāo给了她,并捏着嗓子一口一个“老师”的叫,远比女儿们叫得更虔诚。萍萍碍着都在一个军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对“四只瓜”认了可。她不知费了多大劲,糟踏了多少周末和假日,才教会她们舞蹈的第—步!把那食之过饱的腹部收紧。每次教完课,萍萍都一头汗地叹道,“这四个丫头要去学chuī号,保不准能有出息。”
萍萍看着眼前这个胖姑娘,已想不起她是第几只“瓜”了。她刚和萍萍聊了两句,处长夫人走过来,冲萍萍敬而远之地笑笑,拉起女儿就走,走老远,听见她对女儿喝斥:“还不回家做功课!……你大姐二姐那两年不学跳舞,现在肯定考上大学了!跳舞的如今有什么出息……”
乔怡和萍萍相视一笑,都认为犯不上和这种人理论。
“杨燹有一次说:根据市场需要换标签的是商品,不是人!人的价值不在乎社会给他什么名称。”
萍萍朝乔怡看了一眼:“杨燹,杨燹,你八辈子都是杨燹!”她好象突然生了气,“我不知你们俩谁欠谁。”
乔怡一直把萍萍送到目的地。
萍萍正欲上楼,忽然转身对乔怡道:“你知道吧?杨燹打算和huáng小嫚结婚哩……”
这双细弱的手更快更卖力地扒掘着。最后她该对付斜压在他身上这根粗大的木椽了。她拼命抱、搬、撬,一而再三的失败并不使她罢休。急速的喘息带出轻微的喉音,使人感到她那狭小的肺活量已无济于事。
“咣啷!”木头撬开了,接着,浑身的瓦砾也被清除。他感到一股清冷的夜风忽然扑过来,头顶的星星不再是一颗,而成了一群……
—片静默。他知道她正在不远处观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压住心的狂跳,等待新鲜的血液注入两条冰凉的腿。他的感觉苏醒了,伤痛恢复了,力量蓄足了。
那双脚轻轻地,轻轻地向他走来……
他倏然爬起,同时操起冲锋枪。他听见一声恐惧的低号,那个矮小的身影向后退去……
赞比亚慢慢放下枪。他这时才看清,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姑娘、这个救了他的小生命竟是——小耗子!
乔怡在上学院进修之前去看过huáng小嫚,那时她的病态还十分明显,身体虚弱已极,据说那种电休克治疗很伤身体。她求了半天医生才放她进去,但huáng小嫚盯着她,似乎在使劲回忆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她问她。
小嫚轻声道:“你是好人。”
乔怡走出医院时碰上了杨燹。他显得很匆忙,似乎连乔怡短短几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听完。那是乔怡最后一次见杨燹……
杨燹选择了huáng小嫚做他的终身伴侣,乔治感到不可思议。人们称huáng小嫚“小耗子”,这里面有怜悯,但更多的还是嫌弃。乔怡过去尽管待她宽厚,但仍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姑娘。
huáng小嫚与乔怡同车从上海来到军营。在火车上桑采就发现她总是拿着食物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背着人吃。桑采直言不讳地说她“贼溜溜”的。的确,她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显得心虚,象是打算溜到什么地方去。她长得不难看,甚至称得上五官标致。睫毛很长,总是提防什么似的频频眨动。她看上去比实际上更矮,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四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大孩子们扒了层皮,又黑又瘦地随徐教导员开进宣传队小院。十二个女兵被塞进二楼那间最大的寝室,这间房有四dòng门,过去是公馆少爷小姐们的客堂。两扇朝里的门被封死,留着两扇朝阳台的门。这阳台是通的,实际是条露天过道,谁只要愿意,路过时都能顺便朝这屋里瞅一眼,看来这样便于老兵对新兵的监督。
老兵们经常指责她们笑声过多,睡眠过多,吃零食过多。一句话,是些又疯又懒又馋的丫头。
这间大寝室里除了班长田巧巧拉板胡,乔怡搞声乐兼手风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员。每天排练或练功完毕,她们把放松的身体往chuáng上一撂,各种装食品的器皿就敞开了,并常常以物易物,高兴时索性“共产”,全摊在一块混吃混喝。但没多久,人们便发现一个秘密:每当这时,huáng小嫚总是悄悄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