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严歌苓【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廖崎怔怔地站着,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们……大概搞错人了吧?”

乔怡小本上的名字已划去多半,田巧巧死了,桑采在国外,杨燹茫然不知,季晓舟和丁万亲口否认。剩下的只有huáng小嫚和廖崎。难道这两人中间藏着那位作者?

现在最大可能是廖崎了。

刚收到一份请柬,就是这个“了不起”寄来的。明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会,那时再问他。

在北京时乔怡就听说廖崎发了迹。对发了迹的人乔怡一般绕着走。所以她和他虽在一个城市,他还给她送过几次音乐会入场券,她都婉言辞谢了。

对于廖崎这个人,乔怡的态度和大家不同!起初她并非象众人一样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后来也不因他的骄横那么憎恶他。她认为同志间的冲突大都是性格所致,应允许每个人保留他原有的性格,哪怕这性格带有太qiáng的独特性,甚至怪癖。

乔怡在与这位“了不起”共处的十来年里,和他单独接触大概只有一次。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各文艺团体正批“无标题音乐。乔怡拿着抄好的分谱想去与廖崎核对一个疑点,敲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微弱的乐声。再仔细听,她听出那为柴可夫斯基第六jiāo响乐《悲怆》。这音乐是从一张至少带有两道裂纹的唱片上发出来的。乔怡又敲敲门,里面仍是音乐。她只得擅自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唱片在唱机上忽深忽浅地转着,第二眼看见了廖崎的背影:他正挥动两臂在指挥唱片中那个庞大的jiāo响乐团。他完全着了魔,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不足五平方米的楼梯夹角里,他那风度神采仿佛登上了德累斯顿的音乐厅,而受他指挥的是那个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jiāo响乐团。乔怡将门掩上,门外正在批判这类音乐经典。她靠在门上一声不响地等待他发作完毕。天并不热,他却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脖子上尽是湿漉漉的汗。她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并不漂亮,似乎头颅与身体的发育不一致,前者饱满,后者由于伛偻而显出孩童式的病态。

伛偻是他有意的。他或许以为这样才显得城府颇深,不然怎么能在几十人的乐队里享有绝对统治权?他爱低着头走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常常把艺术中的冲动误用到生活中,把他对乐曲的权力qiáng施于身边的同伴,所以他被人们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双令人钦羡的眼睛,充满智慧,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用来朝人白眼。他从小对众人的捧场既习惯又厌烦;他喜欢一群人围着他转,同时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过了多久,乔怡发现唱针已划到唱片边缘,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悬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坠落下来。他的双肩沮丧地耷拉着,灌满沉重乐思的头慢慢垂下来,那姿态象刚受了致命一击,或死了某位至爱亲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对一段谱。”

“别过来!……”他低声制止乔怡。

“为什么?……”她瞅着这怪物的脊梁。

“我在哭。”他坦白而简单地告诉她。她等着他说:“你最好出去。”但他顾不上了,只顾独自饮泣。乔怡缩回迈出半步的脚,重新靠着门“待命”。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乔怡才敢再次开口:“我想……”

“对谱,是吗?”他看也不看她,勾下腰开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总谱堆上翻找。

“你刚才是因为《悲怆》哭吗?”乔怡很小心地探问。

他转过脸,显出不屑的神态:“你听过《悲怆》?”

“小时候,我能背下不少乐段……”

“小时候?”他轻蔑地笑笑,“我怕你现在也未必听得懂。”。

“哭不能说明什么。”乔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们演员,泪囊具有职业素质!”他几乎恶狠狠地说。

“你要当演员也具备相当的条件!”乔怡反唇相讥,“来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边夹鼻镜,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过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有更多的恶习。”乔怡叵测地笑笑。

他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呢!”他上下打量着乔怡,“不过象《悲怆》这样的曲子,你即使听不懂,能平心静气地听完它也算不错。”他一定要把“听不懂”qiáng加在乔怡头上。

过了一会,他把所需的总谱找出来,翻开谱纸,突然抬头对乔怡说:“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首次公演后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这偶然吗?……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身世……”

乔怡恭敬地听完那段她早已谙熟的、有关那位伟大音乐家的故事,又听了他一番卓有见地、但却混乱不堪的议论。他把音乐家的才华和怪癖同样推崇到不适当的高度,最后长叹道:“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乔怡急于脱身。他却说了一句:“你不简单嘛——还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许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聪明。”

“那些人……”他晃晃头,悲天悯人地说,“连音乐都没听懂过就要批判!”

乔怡捧着稿纸,不想与他多罗嗦了。但在她离去的刹那,他有些遗憾,似乎谈兴未尽,那神情似乎在恳求她留下陪他再谈点什么。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无人之境,碰到一个谈话对象是不易的,他不想轻易放走她。而乔怡可不愿忍受这种“jīng神nüè待”……

乔怡在招待所门口遇上徐教导员父女。达娅神色紧张地挽着父亲,见了乔怡,眼圈一红,哑声道:“荞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乔怡惊道:“什么时候?”

徐教导员笑笑:“别听她吓唬人!小孩子见点血就不得了……”他灰苍苍一张脸,走路两脚打漂。

乔怡知道达娅并非小题大做。

“是去医院吗?”乔怡上去架住老头儿另一条胳膊,四处望望,“得叫辆车!”

“没多少路……”

乔怡不容分说:“达娅,你先扶爸爸在传达室坐会儿。”

她凭一张记者证,用当前最快最舒适的jiāo通工具把徐教导员送到医院,经过急诊,当即被留下住院了。

达娅始终紧随着父亲,紧张地看着医生往病历上填写什么。看了一会,许是不懂,又盯着医生的脸,无奈医生的脸上只剩一个没有表情的大口罩。最后只能把目光凝聚在老父亲脸上。她不爱说话,不熟悉她的人差不多都当她小哑巴,她脸上有着哑巴特有的那种聪敏。所有事物经过她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时都会被吸收进去,印入心底。她不动声色,一旦发作却惊天动地。她听见父亲提到桑采这个名字,就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一下,然后掉头就跑,一天不见父亲的面。她偷偷把父亲存留的照片拿出来,凡是那个美丽的面孔都被她一一涂成墨团。她恨桑采是有缘故的。自她懂事就发现父亲的爱一半(甚至一多半)被那个漂亮女兵占了去,而她达娅本应该得到全部。可最终,那个漂亮女兵又是怎样报答父亲的呢?……

父亲不是她的亲父亲,这点她刚懂事就知道了。许多人劝徐永志不要告诉她,就当亲生女儿养,这样老来才会贴心。老伴也说:“你要告诉她,我们不是白养一场?”然而这老头儿不知是太明白还是太糊涂,坚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讲给还不完全懂事的达娅听了。他对她说:“你是西藏的女儿,我将来送你上大学,学好了还回你家乡去。”

“我家乡啥样儿?”达娅问。

“咋说呢?你家乡啥都有,就是没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吗?”

“爸不去。爸也没文化。”

奇怪的是,达娅听了自己的身世后反而更爱父亲。或许她冥冥中认为:爱亲生儿女的父亲不过顺应天理;爱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亲。父亲,岂止他本身那点含意。

达娅回招待所取各种日用品,乔怡陪徐教导员往住院部大楼走去。院子里到处开着艳丽的罂粟花。乔怡不喜欢这种花。

“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徐教导员喘吁吁地说,“这些花开得多美,颜色简直跟假的一样。”

对了,它们仿佛鲜艳得不够真实了。真花有着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惨了吗?

他们在石条凳上坐下来。

“桑采……”又是桑采。徐教导员沉吟道,“那孩子单纯。有些事怪我,我教育方法有错误。”

乔怡看着那些花。

……自那次“晕倒”后,桑采一蹶不振。除了星期天照旧去徐教导员家吃一顿饺子,这小姑娘对谁都不搭不理,她用傲气来对付众人的冷落。不久她当真生了场大病,被送进医院时体重下降了十几斤!

她被诊断为急性肝炎,从军门诊部转到了军区总医院传染病区,与世隔绝近半年。出院后她又象刚参军时那样嘻天哈地,一身轻松,仿佛在一顶顶先进帽子下压了这些年,终于透出一口气。她甚至恢复了爱吃糖的习惯,若是糖果吃完了,她就用一只信封盛上白糖装在上衣兜里,随时随地用一只玩具小勺去舀,然后再偷偷抿进嘴里。每当这时,人们仍把她看作一个有吃糖恶癖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忽然对乔怡说:“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一对红?”

她羞愧地摇摇头:“不,是朋友。田班长对我印象不好了……”

“瞎说!她不是还象过去那样帮你缝被子、洗衣裳吗?”

“她不和我谈心了。”美丽的女孩眼里汪起泪,过了一会又说,“我保证以后对你一句假话也不说。”

“好极了。”

她被桑采邀请到那座小天桥上。灯光很暗,桑采象忽然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搂住她脖子:“人家都讲我好看。可我觉得你才叫好看,不过许多人看不懂,就比如有许多很jīng彩的书我读不懂一样。”接着她告诉乔怡一个秘密:她即将离开宣传队,去学医。

“学医?!”

“对呀!跳舞有什么出息。我要上军医学校,李阿姨说她保送!”

“谁是李阿姨?”

“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啊!她还是军区张副司令的爱人呢!”她扶着天桥的栏杆一下一下地甩着腿,不用看她脸,也知道她此刻怎样得意。乔怡没话了。

“哎,李阿姨让我这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作客哩,你陪我一道去好吗?”

乔怡立刻告诉她,自己不企望那分荣幸。

“求求你了!我有点怕……李阿姨说要让她儿子见见我。”她娇嗔地翻动着美丽绝伦的睫毛。

明摆着,她被相上,要当未来的“少奶奶”了。在她一再央求下,乔怡只得保驾,陪她前往副司令员的宅邸。一位慈祥可亲的妇女迎出来,自然就是李阿姨了。

她们被领进院子,又穿过一座圆门。那里面是一个小套院,院中有石凳石桌,四周种着蔽日的大树,再仔细一看,那树枝上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红得要滴下汁来。白石老人喜欢画樱桃。乔怡记得他曾在一幅画上题诗:“若叫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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