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发现自己混迹在一个不见首尾的跑步者队伍里。这群跑步者一律穿红色礼服裙。
高大的男子居然也能找到合适他们尺码的女性晚装,仔细看,那些晚装多半都是针织面料,可伸可缩,并且十分性感,但供rǔ沟炫示之处,飞长着丰密的胸毛,被大踏步跨越弄成迷你裙的紧窄裙裾下,一双肌肉铮铮的飞毛腿。
他们中三分之一是女人,自然更加红艳似火,个个如飞奔逃婚的红妆新娘。其中几个人发现了我惊人的跑步速度,七零八落地跟上来,开始提问。
“跑这么快,是去抢啤酒吗?”
“喂,还有三公里才到啤酒站,你这样的速度不等跑到就累死了!”
我顾不上回答他们,心里更奇怪了:什么啤酒,啤酒站?
一个年轻女郎一口澳洲英语,她问我:“你为什么不穿规定服装?”
我发现他们的英文不完全是美国乡音,有英国音、澳洲音,还有爱尔兰音,于是我不顾赶不上轮渡而要花几十块钱乘出租的危险,气喘如牛地跟他们搭起话来。我问他们什么是“规定服装”,他们非常惊异,说“Hash俱乐部”通知每个成员,这次“Hash”长跑的规定服装是红色夜礼服,不分男女。
我只是在早餐菜单上看到单词“hash”,就是把土豆煮了之后,切成(或剁成)小碎块,再用油煎,是西式早餐里的家常食品,全称为“hashbrown”。据说把肉和剩菜乱切一通,改头换面地重新烹饪,就叫“hashup”,用中国话来解释,就是热剩菜,或者热杂烩。我更好奇了,杂烩和长跑又是什么组合,刚才他们还提到啤酒,这三者是什么关系?
当我问他们什么是“Hash俱乐部”时,他们才明白我只是个短期的偶然同道人。他们全是一副没法长话短说的无奈,离开了我。
回到家,我从我先生莱瑞那里打听到,“Hash俱乐部”是个国际性民间组织,主要活动是喝啤酒和长跑,可以先醉后跑,也可以边跑边醉或先跑后醉,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先跑后醉。他们有队歌、队舞,每次长跑,还有规定服装,偶尔地,他们会来一次惊世骇俗的服饰展示,比如无论男女老少,一律红色晚礼服。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一帮有跑步恶癖的酗酒者”(Abunchofdrankswithrunningproblem)。
当我平行于那群为酗酒而跑步,或为跑步而酗酒的红衣男女时,万万没想到几年后我自己也成了“Hash俱乐部”的成员。
2004年我们到了尼日利亚,很快就认识了一个腿有残障的黎巴嫩人,他是阿布贾地区“Hash俱乐部”的部长,每星期六组织一次由各界酒徒参加的Hash长跑。这时我对于酗酒长跑者的历史,也有了相当的知识。
首先我知道它起源于一群驻扎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英国殖民军官,以及其他侨居吉隆坡的英国人。俱乐部全称为“HashHouseHarries”,缩写为HHH。其主要动机是以长跑抵消一个周末过度的bào饮bào食所积累的恶果。而又以bào饮啤酒来弥补长跑的体力消耗和犒劳苦旅艰辛。
我曾经借我的小说中人物说:“无聊一点也不难受。”但到了阿布贾半个月之后,我把这句话改为“有酒的无聊一点也不难受”。每到一个聚会,四面八方是酒徒,周末从星期五下午三点开始,没有电影院、剧场、图书馆、餐馆可去,所以大家都设酒宴,彼此邀请,一模一样的尼日利亚啤酒管够。
因为喝啤酒,也就产生了新词汇,叫“beerrun”,就是出啤酒差,派谁出啤酒差,谁就得挨家搜集空酒瓶,再成箱地运到商店,然后为各家买回一箱箱啤酒。还有“beerrental”,指的是买酒喝酒退瓶,三件事合而为一。因为啤酒进肚子没多久又出来,巡回很快,所以人们认为不是买它,而是租了它。
也就在这类饮酒会上,我认识了阿布贾的“Hash俱乐部”部长。黎巴嫩人若严格按“Hash俱乐部”部规,官阶是阿布贾kennel的GrandMoron,直译就是“阿布贾狗窝的大白痴”。他在这场酒会上就拉了几十个壮士,我和我先生也在其中。
在靠近赤道的地方进行野地长跑,是需要意志和冒险jīng神的。假如这帮外jiāo官不无聊到一定程度,大概不会以那么极端的形式来抵消无聊。阿布贾一带没有山,但所有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稍微偏离市区,就是野溪荒谷,丛林繁密得如同无人区。
Hash长跑每次推选一个小组,负责选择路线,大队人马上路时,再由他们领路,标路线、布置迷魂阵。他们用撕碎的白纸屑标出路线,隔一两米撒一片纸屑。他们还要负责误导人们,把纸屑撒到一条歧途上,让累得垂死、热得冒烟的人们误跑一大段冤枉路。这条歧途有时兜个圈子再转回正道,有时gān脆断在蒿草或灌木中,也许在一个小屋大的蚂蚁城堡下,它戛然而止。
我对于歧途的判断有以下几条经验:
第一,白纸屑摆得过于昭彰显著;
第二,路况优良;
第三,似乎通向一个村落。
尽管和领路人不断斗智斗勇,我还是走过不少冤枉路。这样被迫的额外锻炼,给自己的唯一安慰是我比自己想象得更结实、更耐活。
我先生的一次误入歧途后果比较严重,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到了一个小村子里,被一大群大致****的黑色身影团团围住。美国人这几年在很多民族心目中做反派,所以我先生急中生智,拿出一口夹生但发音纯正的浩萨语来。他马上被另眼看待,全须全尾地被护送归队。在时而可见“美国佬必须滚”的尼日利亚,这次历险多少让我后怕。
平常我先生学语言,我会不以为然,打击他说:除非他再次发配尼日利亚,浩萨语毫无用处。这回救命的正是被我斥为无用的语言。美国兵在战场上一旦被俘,立刻大义凛然地一撕前襟,呈出三十多种语言写的投降书,看来是远见之举。
另外两个长跑酒徒误入了尼日利亚军事基地,立刻被拿下,一问,是两个美国外jiāo官,更不能随便放人。军方打电话给上司,上司又打电话给美国大使馆,可那天是周六傍晚,所有使馆官员都在外无聊,或像我们这样积极无聊,或躺在泳池边饮酒——消遣无聊。一直到很晚才联系上副大使,把两个倒霉蛋领出来。
长跑的队伍很庞杂,各种族、各行业,和平相处。有时跑着跑着,旁边一个同道人气喘吁吁地就兜售起东西来,或是一辆旧汽车,或是一幢烂尾楼,或者插个广告,说他有幢山清水秀的渡假屋,租金一周多少多少。据说尼日利亚人花钱来参加这个俱乐部,目的千般百种,包括为自己儿女找留学的担保人,为自己找男朋友,有时就为了得到某个社jiāo聚会的邀请。
每周跑十多英里,我没见一个人瘦下去,或壮起来,肚子该多大还多大。这也难怪,长跑终点都有载着啤酒的车等候,每人经过长跑和酷暑,都给自己找到了qiáng硬的理由狂喝bào饮,所有人都认为身体出现了亏空,有了填充的空间,所以放开来恶补。
锤炼体力、耐力和意志,原本是在美德上得分的,但终点站却是啤酒站,美德上的好成绩终究是图报偿的,恣意放纵,喝成一滩,结果美德和恶癖,也不知谁嘲讽了谁。
世界五大洲,可利亚去过三个。不到七岁的狗,它已然是个老江湖倦客。早晨遛它走在阿布贾的街头,它是一副哪儿都逛过的神气,要不是我手里牵的狗链拴在它脖子上,大概就成它遛我了。街口上有个荒弃的楼房,二层楼没有顶,荒草从黑dòngdòng的窗口伸出来。弃屋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大概相当于中国称为“盲流”的一类人。他们有一大群孩子,可利亚一出现在街上,这群孩子就欢呼:“快看啊!我们的狗来啦!”他们背上驼着弟妹,或者头上顶着大水桶,一下子跑上来,眼睛看着可利亚,再来看我,希望得到允许能碰一碰它。可利亚却有点儿势利眼,爱搭不理的样子,或gān脆就跑到一边翻他们家长扔出来的垃圾。孩子的情绪丝毫不受挫伤,跟在我们后面叫:“拜拜!可利亚!”一直叫到我们远去。有一次,我带可利亚到几英里外的地方远足,路上碰到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一对兄妹。他们站下来,瞪着可利亚。我赶紧捋住狗链,怕吓着他们。但两个孩子突然叫道:“可利亚!”居然可利亚有这样大的名气,令我大大吃惊。想来那群盲流孩子和这两个孩子同上一个学校,可利亚的名声就那么流传开来。
一路走过许多大使馆的住宅,碰见门卫和杂工们,也都会跟我开玩笑说:“把你的狗赏给我吧!”我一来就发现尼日利亚人不用“Give”,而多用“Dash”,似乎是一个不经意﹑随手一掷的动作。给小费,就是“Dash”几个小钱。若送礼,也是“Dash”。我把一个收音机送给我们的司机,他跟来瑞说我把收音机dash给他了。我脑子里不由出现这样的画面:某人把几个铜板随手往身后一抛,镜头切过去:一双手接住他,镜头上摇:接钱者感恩的脸。我久久玩味这个词,认为应该把它作为“赏”来理解。仅仅一个动词,就把这地方的传统表现出来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历史,提炼出这样一个动词。现在满街的人要我把可利亚dash给他们。难怪可利亚更加狗仗人势,浑身的优越自在。
三个月后,可利亚不自在了。它常常坐卧不宁,前爪后爪一起开弓,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地挠痒。我扒开它头上又长又卷曲的毛发检查,发现了我最不想发现的东西。它居然长了癞痢。可利亚没有jiāo上过任何狗朋友,哪儿来的传染途径呢?想必是非洲活力无限的细菌可以空降。从huáng页上查到了几位shòu医的名字,马上和他们取得了联络。不巧接电话的都是护士小姐,告诉我shòu医全出诊去了。一位朋友说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在阿布贾做任何事都要有熟人推荐。找shòu医一定要在外jiāo人员中打听,等谁推荐一位医术医德可靠的。被推荐的shòu医叫默罕默德,一打电话,他也出诊去了。看来此地的shòu医服务十分到位,全是行医上门。我说我可以去shòu医院,省得医生跑腿。护士小姐口气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把地址告诉了我。医院就在很有名的超市旁边,想来shòu医院的招牌也不小。
我的司机对阿布贾熟悉之极,再偏僻的门牌,他毫不费劲就能找到。而他开车在超市前面的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是找不着这家shòu医院。忽然一开窍,他把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荒草丛生,荒草上晾着洗gān净的衣服。两旁不规则地座落着一些棚子,挂有饭店,酒吧,发廊的牌子。依照门牌号码往里走,shòu医院应该就在小巷深处。路过一家礼品店,是由一个集装箱大货柜改装成的。据说尼日利亚什么都可能在一夜间消失,不知是否包括此类大货柜。它从某个地方一夜间消失了,再从另一个地方一夜间冒出来时,已经成了个礼品店了。等司机把手里的门牌号码和眼前的对照时,我想他这回一定找错了门。一个锈迹斑驳的大货柜,门框上用白漆懒洋洋写了个门牌号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门内昏安中一声喝问传出来:“找谁?”一听是个女人,我释然了。我说找一家shòu医院。她说:“这就是shòu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