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顾虑民族礼节,不愿给她难堪,我肯定转身就上车走了。她问我是不是今天约诊的那位,说医生出诊回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一时找不出逃跑的理由,只好把可利亚带下车来。护士小姐请我替可利亚登记,她要为它建立病例案宗。我看看周围,连个座位都没有,只好站着登记。我一面在表格里填写,一面打量这个医院。迎门摆一张旧书桌,上面有一部电话,一个登记簿,相当于美国医院的接待台。靠墙立着两个架子,腿还站不稳,上面陈列的是本地产的各种狗食品。集装箱货柜内的空间本来已经局促,还用一块布帘隔出了另一间屋来,想来里面是医生,手术chuáng,各种医疗器具。布帘早先是白色,眼下的颜色似是而非。帘子一撩,出现了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个子十分瘦小,穿短袖汗衫和牛仔裤。我心里祈祷,这位可别就是默罕默德医生。小个子一点儿寒喧都没有,指着可利亚问:“来了?”我心想,谁来了?我说:“您是默罕默德医生?”他说正是。我发现他眼睛根本不和我对视,只看着可利亚。可利亚给他看得心乱,尾巴在两个后腿间夹没了。他这时看着我了,问道:“听说是癞痢?”我又想,谁是癞痢?看来他倒是把我在电话里告诉护士的症状记得颇清。因为大货柜里温度高,他和护士小姐的黑皮肤油亮油亮。
他抱起可利亚,凑着门口的光线,翻看了一下,似乎自己跟自己说;“还是打一针吧。”这时从门帘里又出来一个男子,一样的瘦小,面无表情。他们捉起可利亚就要往门帘里面走。我这时顾不上给他们留情面了,说可利亚长到七岁从来没打过针,为什么一定要打针?默罕默德医生说他不认为可利亚得的是癞痢,而是被它自己抓伤之后感染了。假如打针制止了炎症,就证明不是癞痢。如果不好呢?那就是癞痢。他的逻辑没有错,但怎么听也有点荒谬。我跟着他们往帘子内走,他们想阻止我是妄想。至少我得确保他们用的是一次性针管针头。这个艾滋病猖獗的地方难说没有狗艾滋病。进到里屋,我倒吸一口冷气:里面除了一张长方桌,什么也没了。地面上铺的塑料帖面已有多处破dòng,破了的地方卷了皮儿,没破的地方染着红药水,紫药水,碘酒,血迹。他们其中一个从抽屉里取出注she包。可利亚预感到处境不妙,锐声叫喊起来。
我问是不是非打针不可。他们不答理我,只是将可利亚按在那张桌上。白色的桌面更不堪目睹,上面布满的各色斑点立刻在我脑子里刺激出一连串恐怖画面。但他们的果敢和毫不解释的态度莫名其妙地镇住了我,我退到了布帘后面,听可利亚的惨号拔着高调,最后到达了它的音域极限,嘎然而止。我心里想,料理后事吧。
不久默罕默德医生抱着可利亚出来了。我一看,它除了抖跳蚤一样哆嗦,其它无恙。医生说明天若不见好就再来一针。我心里说,你想得美。我问他怎么判断它是否好了呢?他说没有变坏,就是好了。
第二天,我发现可利亚的病症的确没有变坏。第三天,伤口结出一层薄痂。又过了几天,可利亚痊愈了。我不由对那个集装箱大货柜里的医生刮目相看起来。货柜是货柜,不耽误人家在里面治病除痛,救死扶伤。一个月后,收到默罕默德医生的一封信,说可利亚定期检查寄生虫的日子到了。信里没有美国shòu医千篇一律的煽情滥情的语言,直统统的一句大实话,听不听在你。此后可利亚在那个大货柜得到各种保健和预防,没有再发生其它不妥。
一天我把它遛到一个门口,从里面蹿出两条狗来。第三条原地不动,只是在两个同伴后面狂叫促战。它们一看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狗,瘦骨嶙峋,身上保留着狗类捕食的敏捷和凶残。两条狗直扑可利亚而来,象当年森林部落突袭外来的殖民者一样。可利亚没经历过真正的民族冲突,它冲其量也就跟美国中产阶级的狗们有过一些内部矛盾,吵闹几声,也都是闲来无聊,调侃斗嘴罢了。而它马上就断定这两条瘦狗决不是同它调侃,它们的进攻带着种族尊严。我一直把可利亚牵了老远,两条狗还紧追其后,一路吶喊。丛林民族擂着战鼓,带着面具,挺着长矛的冲锋,就这样让外邦人心虚,无论他们多么自视优越。
可利亚比在大货柜的shòu医院还胆怯,拉开四条胖腿疯跑,我给它拖在后面,拖成一挂没有舵的货车。按份量,这些狗并不占可利多少上风,但它们对自己领土的拼死捍卫态度,使可利亚不战而溃。在此之前,可利亚悠哉悠哉,享尽做宠物的福分,一点也不反感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现在它从那个不苟言笑的本地shòu医和三条好战善战的本地狗身上知道了一点儿好歹。以后我再牵着它往那一带走,离开三条狗的居处还有一大段路时,可利亚就把狗链朝回拽,说什么也不肯前进了。它算是识时务的狗,多少懂得原著民和外来户的关系。虽是简陋寒黪的医院,要活下去还得上人家那儿求助;虽是饥寒jiāo迫的一窝狗,可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盲流户的孩子们再碰上可利亚,它也少了几分优越,偶然有某个孩子让它握手,起立,它也不会象当初那样白人家一眼,意思说:“看我杂耍?就你也配?”它也会不情愿地从命,给孩子们露两手了。
我们一次又走过那三条狗的地盘,没敢走门前,而是回避到马路那一边。狗还是冲了出来,但少了一条。过了几天,我发现确实只剩了两条狗,第三条消失了。据说尼日利亚人爱吃狗,我怕那条狗消失在大铁锅里了。有时晚上出门,从车窗里看见无路灯的街上亮着煤油灯,旁边支开一个炉子,以各种废纸或树枝作燃料,上面一块铁皮,摊放着几块紫黑的肉。过路人用手直接抓起肉来,论肥评瘦,根据肉的大小给钱。有个美国朋友告诉我,那种摊子上有可能会卖狗肉。尼日利亚的牛肉比美国还贵,人均收入却不到美国的六十分之一。我很想问狗的主人,他们是否把那条狗给吃了。但我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谴责人家吗?告诉人家吃狗有多野蛮吗?又是一个外来户对原著民的优越态度了。一个挣扎在温饱在线的民族自有他们自己的主次,也自有他们的善恶准则。可利亚在我们这儿做宠物,上人家那儿说不定就得做肉,我们不能qiáng求别人把他们的狗也作宠物。可利亚大概直觉里早已认识本地的一切都不好惹,所以它不象刚来时那样牛气了。
清晨五点左右,我就会在咏颂祈祷的声音中醒来。穆斯林教徒们开始每天的日出祷告了,领颂者在电喇叭里的长啸在黑沉沉的城市上空回dàng,听上去竟苍凉得很,把人带到了古老的中东大漠。假如在这时出门,就能在我们的街口看见一群群祈祷的人跪在简陋的回寺里膜拜。街边的回寺简陋得只有一圈半截墙,人跪下时从外面只能看见一排排头顶,一旦他们趴下,外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所以刚到阿布贾时,我对这些半截墙很好奇,还往不雅的方面猜过。墙内的地上涂了漆,都是庄重但绚烂的颜色,有的还勾画出地毯的图案。还有比半截墙更简陋的,那就是在街边拦下一块地方,清扫gān净,两头挡上长板凳。这样无论谁走过,赶上祈祷时间,马上就可以加入进去。也就是阿拉之下,不分亲疏,皆兄弟也。我刚来此地时,看见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提一把塑料小茶壶。后来知道那壶里装的水是随时供他们净手净脚,准备一天五次的跪拜的。我们的司机伊布拉罕姆是穆斯林教徒,十分虔诚,我给他的瓶装矿泉水,供他出车路上喝,若途中遇上祈祷,又找不着水洗手洗脚,他便从嘴里省下水净化一番。他还在车子里放一块小毯子,祈祷时就拎下车,找块gān净也清静的地方铺下跪拜。有时我进商店,或图书馆,出来便看见他跪在他的流动回寺里,闭眼祷告。他一旦感觉我走近,就会一纵身跳起来,脸上有一点过意不去的笑容。我总是告诉他不急,我可以等他完成祷告再走。他却从来不让我等,说他能在有空时补拜。他过去开银行的押款车,常常一整天都没空,晚上要花很长时间把五次祷告都补齐。
我们路口有一幢空房子,楼上没封顶就被停工了,据说是由于缺乏资金。阿布贾到处有这种未竣工的废墟,里面住著无家可归的人。英语把这样的人叫作“squatters”,“蹲点户”的意思。我们路口的蹲点户一共有三家,每家有四五个孩子,合居在楼下的四五个房间里,门口种了几株玉米,辣椒,草地上摊着洗过的衣服,看上去是来自慈善机构旧货。孩子们平时穿得很破旧,小男孩们gān脆赤身****。一到礼拜五下午就不同了,全都穿上了盛装,小姑娘们长裙坠地,头上罩着纱巾,严严实实挡著下半个脸。女人们也都是一身蕾丝或刺绣,男人们上有帽子下有袍子,相当于美国人的“Sundaybest”。礼拜五下午是他们去正规回寺的时间。阿布贾任何一个住宅区都有一、两座相当考究的回寺,头顶货架的流动小贩也好,处处为家的乞丐也好,都可以就近加入星期五的集体祈祷。我们的司机这个时间是不开车的,除非有非常紧急的情况。回寺里不分贵贱,毫无歧视,只要你进门前把鞋脱了,都允许你在那一刻高尚一下。市中心的回寺是阿布贾最华丽、辉煌的建筑,巨大的金色拱顶在城市的任何一个方位都能看得见,是观光这个城市的第一大眼福。有一次,我和街口蹲点户中的一个女当家的聊了起来。她的英文生硬,但一探讨起宗教,表达力立刻提高,词汇量也大了。我见她穿着艳丽的长袍,问她是不是刚从回寺回来,她说是的。她问我去哪个寺庙,我说哪个寺庙也不去。她笑起来,说:你看我忘了,你们是礼拜天去教堂的人。她把我当基督教徒了。我说我丈夫偶然去一回教堂,我不去。她楞住了,半天才问:那你去哪里?我说去朋友家,或者去超市,或者去游泳池,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就去后院的蔬菜小农场。她看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我说我是无神论者,只信达尔文和真、善、美。她问我的父母去什么教堂,我说他们也是什么教堂都不去。她觉得太可怕了,问:你们的老辈都不信教?我说他们信马克思主义。她问:那是什么教?我说你把它当成教也可以,不过一当成教,恐怕它就变糟了。她不太懂我说的是什么。她说她从来没碰见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既不去回寺也不去教堂。我觉得她在那一刹那是可怜我的,形而下地看她是无家可归的蹲点户,形而上来说,我却是个jīng神上的无家可归者,连蹲点都没个地方蹲。虽然我走在这条马路上被人称作女士或夫人,坐轿车住大宅,穿戴人五人六,但我心灵低贱,jīng神上饥寒jiāo迫。虽然他们楼上没屋顶,楼下缺门窗,顿顿吃木薯,但他们一切有上帝当家。她看着我这个不幸的人,很想帮帮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的回寺看看,我说谢谢,不了。过了几天,我们又碰上了,她说:假如你有不再穿的衣服,裙子,可以送给我。我回去取了一些旧衣服给她,她说祈祷时她一定代我求主保佑。我在她眼里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人,到处瞎闯dàng,又没有一个神灵向着我,太不不堪一击了。这个蹲点户的居民从大人到孩子对我都非常友善,只有一次和我反目:一天清早我带着我的狗可利亚出门散步,刚走上废墟楼对面的人行道就听他们怒吼,叫我立刻带着狗出来。我一回头,见五六个蹲点户男女全板着脸,责问我怎么不脱鞋就进到他们的临时回寺里去了,居然还带着狗。可利亚平时和他们的孩子亲密无间,看孩子的情分他们也不该在说可利亚象说什么秽物。我两头看了看,地面是比原先gān净,还有两个凳子放在两边算作前门后门,我居然穿着一双脏鞋,牵着一条脏狗,就这么破门而入,在他们的圣地肆意糟蹋。我说:可这是人行道啊,至少昨天还是人行道。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你昨天也从这里面走过?它早就不是人行道了!我这个无神论者此刻就是一个反面人物,在他们正义而愤怒的目光中灰溜溜走去,可利亚夹紧尾巴,消失在满地落花的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