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到下午的祈祷比较频繁,有时走进店家,会发现店里一个人也没有,都去清静的地方祷告了。一次我走进一家礼品店,货架上的东西全是开放式陈列的,体积很小,最容易让人顺手牵羊。尼日利亚的窃贼世界有名,可以从欧洲偷本次轿车海运回来倒卖,尽管回教教规有躲手的惩罚。而这家礼品点居然让人长须直入,各取所需。我看中了一条有土著图案的桌布,大声问:有人吗?生意做不做?没人回答。我想这个老板要么就是个马大哈,要不就是雨果的 悲惨世界 中神父那样的人物,相信慷慨最终会教给人“活著是为了给,而不是为了收。”我向门口走的时候,吓了一跳,门后的角落里跪着一个中年男人,口中念念有词。假如谁偷了什么,肯定是出不去这扇门的。也许他相信在他和上帝对话的时候,小偷会不看僧面看佛面,暂时提高一下境界,光大一番美德,对他的人性缺陷加以克制。我见店主如此专著,就轻手轻脚的跨出了店门。刚坐上车,司机说:叫你呢。顺著他摆头的方向,我看见店主已跑到门口来了,想把一桩几千尼拉的生意挽回。不过我的购物热情远不如他的宗教热情持久,眨眼间就过去了。
有一天我们的管家希望小姐宣布从此往后的五天里她都不吃饭,因为她参加了教堂每年一度的斋忌周,每天晚上祈祷结束才能进一点素食。她白天的劳动量颇大,楼上楼下地搬吸尘器,我问她何以吃得消。她承认体力是差一些,但一旦吃了东西,违反了斋忌规定,她会很不愉快。到了第五天下午,她向我请假要早下班,说他们教堂要守夜,并且唱一夜诗。过了一会,我见她从院子里穿过,脸上化了妆,穿着他们民族的节日盛装,匆匆走去,情绪非常好,步子都是弹跳的。第二天我问她一夜不睡累不累,她说开心极了,累也不在乎。
这天晚上又路过蹲点户的荒楼,所有窗户黑dòngdòng的,大孩子背着小孩子在门口的空地上忙碌家务,炉子里的火光是他们唯一的照明。我发现常和我说话的那个姑娘也在黑暗里忙着什么,就走过去和她打招呼。走近我才看到她胸前的布袋里包着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婴儿。我问她的孩子多大了,她说不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弟弟。她至少有二十岁了,还有个那么小的弟弟,大大小小排下来,她一家有七八个孩子。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和邻居们去回寺了,她因为要做饭而留在家里。我顺便问了一句,晚饭吃什么呢?她高高兴兴地说,你看,我们吃蔬菜沙拉。她手里拿着小半棵卷心菜,向我扬了一下。还有木薯,她补充说。回去的一路我都在想,她可以把那一点点卷心菜叫做蔬菜沙拉,可以兴高采烈地拿它当一顿丰盛的晚餐等待母亲从回寺归来。
这时我走到一条大路旁,路灯坏掉了将近三分之一。灯下徘徊着卖香蕉的孩子们,头上顶着摞成宝塔形的香蕉等待jiāo通堵塞发生。一旦堵车,他们就会涌上去兜售。路基下是一大片荒草,荒草深处有一座矮房子,一个粗糙的木头十字架表明这是一座教堂。教堂面积不小,没有门窗,因为任何地方都可以进出。有些墙面是塑料布围成的,另一些墙面是破碎又拼合的石棉瓦。房子里挂着一盏大灯,电来自于一部老发动机。在马路上行走的人可以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坐满了人。教徒们正在进行一星期三回的圣经学习。教堂尽管简陋破烂,但属于那里面的大集体会很充实很安全。
一个周末,我和来瑞出去长途步行,路过那座教堂。我叫他猜那是什么地方。他看了一会,说:“看起来像个教堂的废墟。”我告诉他不是废墟,里面活动繁忙着呢。几个星期之后,大雨刚过去,天地间还有一层雾气。我们打算去教堂里面参观一下,却发现它消失了。来瑞告诉我:“政府正在拆除违章建筑物,可能用推土机把它夷平了。”看来无家可归者连jīng神家园也没有了。又过了几天,教堂又出现了,原来是雨季的丛里植物长得过分高大,加上雨雾,把它遮住了,所以从马路上看,它便消失了。但无论如何它逃不过被夷平的命运,因为城里比它像样的多的建筑正在被夷平。政府似乎也相信我们曾口口声声说的“不破不立”,但“破”的能力很大,“立”就得慢慢地等,等钱,等原料,等贪污的、受贿的,各路神仙都揣满衣兜。但愿政府的推土机也发生目障,让那座无家可归人的教堂永远隐没在丰厚的热带植物里。
一到尼日利亚就发现行路难。国家政府收纳了人民的税务,却连公共jiāo通设施都不提供。这个首都城市最常见的jiāo通工具就是“奥卡达”,意思是“摩托计程车”。奥卡达在大街小巷游串,招手即停,迅速贼快,生死由天。司机不戴头盔,顾客当然就更不戴了。阿布贾城市特色为多弯,坡大,石头遍地。(这是个出产各种昂贵石料的国家,一堆击碎的铺路石,也是花岗岩)一部奥卡达从坡上冲刺下来,遇急弯滑翔而过,灵巧如耍马戏。我从来统计不出每天奥卡达的jiāo通事故率,因为媒体放眼大事,民间对生命似乎也看得很开,乘奥卡达丧生的危险和nüè疾、爱滋、上层社会的压榨、警察的“误杀”相比,应该算是最小的。所以奥卡达的危险只对惜命者而言。我出去散步,常看见路口聚着一群人,一打听,都是拦截奥卡达的。奥卡达就稀少了,假如要搭乘它去教堂或回寺,大概会在上帝和真主那里常做不守时,不守纪律的人。
有一次我烧菜烧了一半,发现买来的红辣椒不辣。这是个不辣不美味的菜,做出来也会煞风景。我便和我的女管家希望小姐说:“这里买辣椒象是摸彩,不切开来不知是辣还是不辣。”的确如此,当你需要不辣的辣椒时,常常也会事与愿违。买辣椒的小贩们很会察颜观色,两句话的jiāo流,他就能断定你是想买哪种,断定出你想买辣的,他见风使舵,告诉你他的辣椒何如之辣。奇怪的是本地辣椒从外型和气味上很难判断它的滋味,除非你有着本地的采购经验,如希望小姐。过了二十多分钟,希望小姐拿出一包红辣椒,放在洗菜池里。我问她哪里找来的,她说她刚去了一次市场。市场离我家开车得半小时,她二十多分钟已经满载而归。我问她怎么来去得如此神速,她笑着跳到一边,大声说:“你不让我乘奥卡达,但你看看,它有多快!”有时碰到堵车,奥卡达便到人行道上去开,大车进不去的路,对奥卡畅通,除了丧生之险,奥卡达一身美德。
再一看希望小姐的装束,我又不解了,她穿一条长裙,很难骑坐在奥卡达后面。她避开直接回答,说:“坐惯了就好了。”非洲女子的裙子十分典雅,全都长及脚踝,从腰到膝是紧裹的,只在膝盖以下散放开来,形状象美人鱼的尾巴。这个国家食物紧缺,没有发胖之忧,女孩子们都苗条秀丽,穿上长裙,优点更被qiáng调出来。当然,她们穿长裙也有宗教上的原因。街上从来看不见超短裙或短裤,我们这些休闲装到处穿的人,一定会被她们看作不够检点,有伤风化。可长裙子如何骑坐奥卡达,对我来说它始终是个谜。大街上的奥卡达来如风去如电,很难看清女子们解决长裙的麻烦,处理腿与裙、裙与座的关系。
上了大街,一有奥卡达的声响远远传来,我便站下来等。有一次碰巧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头上顶个大塑料盆,盆里装满冰块和鲜鱼,站在街边等奥卡达。我牵着爱犬可利亚,站在她身后。这出表演会是高难度的,她即便人上了车,鱼怎么上车?我很有耐心地陪她等车,有些居心不良,看好戏的感觉。
终于从通往高尔夫球场的土路上飞车而来一辆奥卡达。土路口横拦一块大木牌,几乎封锁了进与出,上面的字写道“私人地产,禁止一切车辆、行人、牲口通过”。但从来没见这段警语生过效,大家照样自由穿行,尤其奥卡达,畅通无阻。人还得小心翼翼从木牌旁边穿过,奥卡达杂耍似的一溜边就过来了。停得也漂亮,眨眼间已停在卖鱼女子身边。两人悄声抬价杀价,jiāo易达成,卖鱼女子一提溜长裙,紧箍在大腿上的那一截被提高到臀部,膝盖下如喇叭花的裙摆便到了大腿上,不知怎么腿向后一偏,如同稳坐马鞍一样骑在了后座上。她做这一套动作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得扶住头顶上的小型水产商店,看上去不轻,有二、三十斤的鱼再加冰块。
我为他们“双人飞车加顶盆”的绝技给震了,目送他们向无路灯的大街驶去。我猜想卖鱼女子是回教徒,要不就是奥卡达司机是回教徒,因为她上车之后手不去扶司机。双手大撒把,头顶上还有辎重,两腿被长裙约束,真是惊险之极!一百米外是大街,奥卡达车身偏斜,转过弯去,前后配合之默契,仿佛经多次排演。司机的身体与乘客在转那个急弯时,形成的完美平衡让我目瞪口呆。这动作需要多彻底的信赖才能完成?首先乘客得完全信赖司机,让他为她的性命负责,再是司机信赖乘客的顶盆技术,万一失重,破坏了他的平衡,也会人仰车翻。既然都无法信赖这个腐败无能的政府,大家只能把信赖给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另一天的清晨,我看见一个女孩顶着一锅煮熟的玉米乘坐在奥卡达后面,刚下过雨,地上一洼洼积水,奥卡达左右绕着水洼舞大龙,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很是温暖香甜,逶延一路。还有更绝的;两个女子想分担一份车费,招了一部奥卡达,司机面有难色,又不甘心放过这笔生意,让她们各自添一点钱,便叫她们上车。毕竟已经是晚上八点,生意清淡下去。我马上站下来,想看“三人飞车”怎样进行。两个女子全穿长裙,这个难度就够了。我看第一个女子右腿曲起,先跪在后座上,腿再从座位另一边伸下去,两腿踩到前面的杠子上。第二个女子把自己硬挤进几英寸的空座,身体紧紧靠在前面女子背上。三个人合成了一个人,车子照样灵巧如燕。
听我们司机说,一个奥卡达司机每月可以挣三、四万尼拉。算一算他至少可以养三个孩子,租一处不错的住房,假如是回教徒,娶得起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妻子,一星期两餐荤,孩子也上得起学。我们司机挣得还不及一个奥卡达司机。问他为什么不买部摩托车,也做奥卡达生意,他回答买不起车。只要买得起车,就等于保障了小康生活。乘奥卡达便宜,再穷的人都乘得起,所以生意一跑就很旺。
虽然奥卡达不安全,但它填补了政府公共jiāo通的空白。邻近阿布贾的一个州极其贫穷,州政府为创造就业机会进口了五千辆摩托车,低价卖出来。不过五千辆上了奥卡达牌照的摩托车很快在那个州消失,在阿布贾浮现。阿布贾车费高,雇车的人也多,所以他们开着故乡政府为他们创造的就业机会,直奔首都。
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乘坐奥卡达,前面抱个婴儿,后面背带里背着一个岁左右的孩子。这是一道奇观。奥卡达飞车表演,看到此,叹为观止。没想到前几天又看到一个更绝的:乘在后面的男乘客带了一件巨大的行李,有一立方米的体积,包裹在中国流动人口常用的尼龙市场包里。这种包很可能起源于中国大陆,极其牢固,份量又轻,盛装量大,盛行在做服装买卖,进城找活gān的流动人口中。它们一律白底、红蓝条为饰,便宜耐用。在尼日利亚,这种包也流行得很,各种小贩,流làng者,邻国的偷渡客都用。有一度加那经济萧条,而尼日利亚的经济还不象当今这么惨淡,大批加那人偷越国境,来尼日利亚谋生。加那人都是带着这种包过来的。那一阵这种包在尼日利亚被叫作“加那人必滚蛋包”。我看见的奥卡达乘客便是用的这种包,不过比一般的大许多。看上去他是个卖民间织物的小贩;把织品从民间收搜上来,到大都市走家串户,卖给收藏异国情调工艺品的外国使者。他和奥卡达司机商讨了一个价钱(大概要多付一倍车费),然后自己骑在后座上,把一立方米体积的大包袱搁在司机怀里,他的双手再从司机后腰抄到前面,扶住大包。司机的下巴搁在大包顶上。身子和车把之间,隔着大包袱,好在非洲人体形好,长臂长腿,否则这样的双璜飞车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