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精选集_余华【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华

于是我就趴到地上朝车底下张望,看到里面蜷曲地躺着一个女孩子。然后我重又站起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等着有人走过来发现这一切。那是夏天里的一个中午,太阳很懒地晒下来,四周仿佛都在冒烟。我看到公路左侧有一条小河,河水似乎没有流动,河面看去像是长满了青苔。一座水泥桥就在近旁,桥只有一侧有栏杆。一条两旁长满青草的泥路向前延伸,泥路把我的目光带到了远处,那地方有几幢错落的房屋,似乎还有几个人影。

我这样等了很久,一个人都没有出现。我又盯着车轮上的血迹看,看了很久才发现血迹其实不多,只有几滴。于是我就去抓了一把土,开始慢吞吞地擦那几滴血迹,擦到一半时我还停下来点燃了一根烟,然后再擦。等到将血擦净后我才如梦初醒。我想快点逃吧,还磨蹭什么。我立刻上了车。然而当我关上车门,将汽车发动起来后,我蓦然看到前面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宽大的工作服骑着自行车。那个十多年前被我撞到水库里去的孩子,偏偏在那个时候又出现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尽管眼前的情景只是闪一下就匆忙地消失了,可我没法开着汽车跑了。我下了车,从车底下把那个女孩拖了出来。

那女孩的额头破烂不堪,好在血还在从里面流出来,呼吸虽然十分虚弱,但总算仍在继续着。她还睁着眼睛,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是十多年前的那双眼睛。我把她抱在怀中,然后朝那座只有一侧栏杆的水泥桥上走去,接着我走到了那条泥路上。我感到她软软的身体非常烫,她长长的黑发披落下来,像是柳枝一样搁在我的手臂上。那时我心里无限悲伤,仿佛撞倒的是自己的孩子。我抱着她时,她把头偎在我胸前,那模样真像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就这样抱着她走了很久,刚才站在公路上看到的几幢房屋现在大了很多了,但是刚才看到的人影现在却没有出现。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激动,我依稀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次车祸上,仿佛那时我没有开车逃跑,而是跳入水库把那男孩救了上来。我手中抱着的似乎就是那个穿着宽大工作服的男孩。那黑黑的长发披落在手臂上,让我觉得十多年过去后男孩的头发竟这么长了。

我走到了那几幢房屋的近旁,于是我才发现里面还有很多房屋。一棵很大的树木挡住了我的去路,树荫里坐着一个上身赤luǒ的老太太,两只gān瘪的rǔ房一直垂落到腰间,她正看着我。我就走过去,问她医院在什么地方?她朝我手中的女孩望了一眼后,立刻怪叫了一声:

“作孽呵!”她那么一叫,才让我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刚才不逃跑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孩,她那破烂的额头不再流血了,那长长的黑发也不再飘动,黑发被血凝住了。我感到她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凉下去,其实那是我的心在迅速地凉下去。我再次问老太太,医院在什么地方。而她又是一声怪叫。我想她是被这惨情吓傻了,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有回答。我就绕过眼前这棵大树朝里面走去。

可老太太却跟了上来,一声一声地喊着:“作孽呵!”不一会她就赶到了我的前面,她在前面不停地叫喊着,那声音像是打破玻璃一样刺耳。我看到有几头小猪在前面窜了过去。这时又有几个老太太突然出现了,她们来到我跟前一看也都怪叫了起来:“作孽呵!”

于是我就跟着这些不停叫唤着的老太太后面走着。那时我心里一片混乱,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走着是什么意思。没多久,我前后左右已经拥着很多人了,我耳边尽是乱糟糟的一片人声,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只是看到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那时候我似乎明白了自己是在乡村里,我怎么会到乡村里来找医院?我觉得有些滑稽。然后我前面的路被很多人挡住了,于是我就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可退路也被挡住了。接着我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户人家的晒谷场前,眼前那幢房屋是二层的楼房,看上去像是新盖的。那时从那幢房屋里窜出一条大汉,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女孩,他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接着他们一转身又窜进了那幢房屋。他们的动作之迅速,使我眼花缭乱。手中的女孩被夺走后,我感到轻松了很多,我觉得自己该回到公路上去了。可是当我转过身准备走的时候,有一个人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拳让我感到像是打在一只沙袋上,发出的声音很沉闷。于是我又重新转回身去,重新看着那幢房屋。那个十来岁的男孩从里面窜出来,他手里高举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他扑过来时镰刀也挥了下来,镰刀砍进了我的腹部。那过程十分简单,镰刀像是砍穿一张纸一样砍穿了我的皮肤,然后就砍断了我的盲肠。接着镰刀拔了出去,镰刀拔出去时不仅又划断了我的直肠,而且还在我腹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于是里面的肠子一涌而出。当我还来不及用手去捂住肠子时,那个女人挥着一把锄头朝我脑袋劈了下来,我赶紧歪一下脑袋,锄头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样地将我的肩胛骨砍成了两半。我听到肩胛骨断裂时发出的“吱呀”一声,但是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大汉是第三个窜过来的,他手里挥着的是一把铁?。那女人的锄头还没有拔出时,铁?的四个刺已经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间的两个铁刺分别砍断了肺动脉和主动脉,动脉里的血“哗”地一片涌了出来,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脚水似的。而两旁的铁刺则插入了左右两叶肺中。左侧的铁刺穿过肺后又插入了心脏。随后那大汉一用手劲,铁?被拔了出去,铁?拔出后我的两个肺也随之dàng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后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脸躺在那里,我的鲜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鲜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我死了。

星期六下午五点的时候,三百多名男女工人拥挤在机械厂的大门口,等待着下班铃声响起来,那扇还是紧闭的铁门被前面的人拍得哗啦哗啦响,后面的人嗡嗡地在说话,时而响起几声尖利的喊叫。这些等待下班的工人就像被圈在栅栏里的牲口,在傍晚暗淡下来的光芒里,无所事事地挤在了一起,挤在冬天呼啸着的风中。他们身后厂房的几排宽大的窗户已经沉浸到了黑暗之中,厂房的四周空空dàngdàng,几片扬起的灰尘在那里飘dàng着。

今年五十一岁的石志康穿着军大衣站在最前面,正对着两扇铁门合起来以后出现的一条缝,那条缝隙有大拇指一样宽,冬天的寒风从那里chuī进来,chuī在他的鼻子上,让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比原先小了一些。

石志康的身边站着管大门的老头,老头的脑袋上光秃秃的,被寒风chuī得微微有些发红,老头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把像手那么大的钥匙插在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在外面,很多人嚷嚷着要老头把铁门打开,老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望望这边,看看那里,谁冲着他说话,他就立刻把脸移开。

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来,老头才伸手把胸前的钥匙取出来,最前面的人身体都往后靠了靠,给他让出一个宽敞的地方,他走上去,他在将钥匙插进锁孔之前,胳膊肘往后摆了几下,没有碰到什么后才去开锁。

石志康第一个走出了工厂的大门,他向右疾步走去,他要走上一站路,在那里上电车。其实这一趟电车在工厂大门外就有一站,他往前走上一站,是为了避开和同厂的工人挤在一起。起码有四十多个工人将在那里挤着推着上同一趟电车,而电车到他们厂门口时已经有满满一车人了。

石志康住前走去时心里想着那四十多个同厂的工人,他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他们围在厂门外那个站牌四周的情形,就像刚才挤在工厂大门前那样,这中间有十来个身qiáng体壮的年轻人,还有十多个是女工,这十多个女工中间有三个是和他同时进厂的,现在她们身上都带着病,一个心脏不好,两个有肾病。

他这么想着看到了前面的站牌,一辆电车正从更前面的大街上驶过来,他立刻把插在口袋里的两只手拿出来,手甩开以后跑起来快,他和电车差不多同时到了站牌前。

那里已经站了三堆人了,电车慢慢驶过来,那三堆人就跟着电车的三个车门移过来,电车停下后,三堆人也停下不动了。车门一打开,车上的人像是牙膏似的连成一条紧贴着挤了出来,然后下面的人圆圆一团地挤了进去。

当电车来到石志康所在工厂的大门口时,他已经挤到电车的中间,他的两条胳膊垂直地放在几具贴着的身体所留出的缝隙里。电车没有在他工厂的这一站停下,直接驶了过去。

他看到站牌四周站着的同厂工人已经没有四十来个了,最多只有十五六人,另外还有七八个陌生的人,他心想在这趟车之前起码有一两趟车经过了。那三个体弱的女工显然挤不上刚才经过的车,此刻还站在那里,就站在站牌前,心脏不好的那个在中间,两个有肾病的在两侧,三个人紧挨着,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都围着黑毛线织成的围巾,寒风将她们三人的头发chuī得胡乱飘起,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使她们的脸像是烧伤似的模糊不清了。

电车驶过去时,石志康看到她们三个人的头同时随着电车转了过来,她们是在看着他所乘坐的电车驶去。

坐了九站以后,石志康下了电车,他往回走了三十多米,来到另一个站牌下,他要改乘公jiāo车了。这时候天色完全黑了,路灯高高在上,灯光照到地面上时已经十分微弱,倒是街两旁商店的灯光很明亮,铺满了人行道,还照到了站牌周围。

站牌前已经有很多人,最前面的人差不多站到马路中间了,石志康走到了他们中间,一辆中巴驶过来,车门打开后一个胸前挂着帆布包的男子探出头来喊着:“两块钱一位,两块钱一位……

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上了中巴,那个男子仍然探着头喊叫;“两块钱一位……”

这时公jiāo车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中巴上喊叫的男子看到公jiāo车来了,立刻缩回了脑袋,关上车门后中巴驶出了等车的人群,公jiāo车隆隆地驶了过来。

石志康迅速地插到了最前面,然后微微伸开两条胳膊,随着公jiāo车的驶过来而往后使劲退去,在他后面的一些人都被挤到了人行道上,最前面的车门从他身前滑了过去,他判断着车速向前移动着,估计自己会刚好对上中间的车门,结果公jiāo车突然刹车,使他没对上中间的车门,差了有一、二米。他从最前面掉了出来,差不多掉到了最外面。

车门打开后,只下来了三个人。石志康往中间移了两步,将两只手从前面的人缝里插进去,在往车上挤的时候,他使出了一个钳工所应该有的胳膊上的力气,将前面人缝一点点扩大,自己挤进了缝中,然后再继续去扩大前面的人缝。

石志康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将前面的人往两侧分开,又借着后面的人所使出的劲,把自己推到了车门口,当他两只脚刚刚跨到车上时,突然背后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领子,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的腿反过来再把他的头给撞了一下,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姑娘,姑娘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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