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是个黄女孩_严歌苓【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我把电话拨通。吴川淡淡的声音出来了:你这就出来吗?她吃准是我打的电话,“哈罗”都免了。我告诉她,到了餐馆门口,往里走,走到右后角。她说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对吴川显露出兴趣,我和他就从“非陌生人”降一级。这个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关系,连我和吴川都是这种关系,大家余地留得大着呢,缺了谁也不会受不了。

刚放下电话,吴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气。她在餐馆门口站了至少十分钟。我说你早来了gān嘛不进来?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丝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说,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说,把包拿下来,坐会儿,想吃点什么?她把手从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见一条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条长纱巾,自来旧,金色很含蓄、暧昧,掺了旧旧的秋香色和锈色。变色龙似的,从哪个光调看它都让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吗?”吴川问我。

她的样子是随时准备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说。那给你吧。她也是漫不经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谢了她,她像没听见。叫她坐下吃点什么,她说她下面还有一节课,得马上回课堂去。再转过头,她小小的人儿已经给她的大背包挡住了。本想给佳士瓦和她介绍一下,她连嘴都没让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说。

丝巾还是女孩?我问。

你妹妹和丝巾都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厨房里把那个意大利老厨子拉出来──他视力只有零点一,是靠手感和嗅觉烹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们是姐妹俩。佳士瓦说。

不过我是她的下脚料做的。

不过我先见到你的,先入为主。

我把丝巾拿过来。崭新的气味、质感。吴川把它随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乱七八糟的书、笔,绒衣塞作一团。她是真不经心,还是存心要减低送我礼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经心呢?她为了来见我,早早就跑到餐厅门口了,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还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时间选了这条长丝巾?她一定觉得我原有的那条太凑合,她认为我配更华贵的东西。黎若纳借这个二十一岁的吴川来评判我的审美格调,借吴川的手来操办我的形象设计,如此而已。所不合逻辑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厅门外的芝加哥寒冬。

主菜来了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能从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断看表。我们因为谈到我的童年而不断停下咀嚼。我讲的是我和父亲、外婆的生活。它让我讲成了一段充满阳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剧细节都是自我解嘲。这就是黎若纳在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流产,最终留住了吴川的那段岁月。我告诉佳士瓦,外婆买了五只螃蟹,也养在米缸里。米缸可以养肥螃蟹,能从头年秋天养到来年chūn天,这样过chūn节能能吃上完全不宜时的螃蟹。螃蟹全钻到了米缸底下,外婆去用手刨,手指被钳住。我解救外婆时,发现了一扎扎的信,大部分是给爸的,一小部分是给我的。黎若纳多的是时间,用写信消磨。

说明你母亲还是爱你的,也爱你父亲。佳士瓦说。

她很滥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会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个最幸福的女孩,大概。

我们起身,佳士瓦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长丝巾挂在我脖子上。他钟情于吴川的选择。黎若纳一次要从香港回来看我。十七岁的我对同病室的人说:我妈星期五来看我。第二个星期五,我还是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等,怕探视时间过了,黎若纳给挡在楼下。一个二十五岁的病友很久没下过chuáng,被捆绑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从鼻子里插的氧气管里对我笑,问我见到我妈没有。我告诉她我妈下星期五一定来,这星期她没买到从香港飞此地的机票。第三个星期五,二十五岁的女病友问香港的机票买到没有。她已经不再为我望眼欲穿,她已经在等待我的谎言破产。她是一个女军官,天天有男女老少众星捧月地围在她chuáng边。第四个星期五,黎若纳把电话打到护士值班室,说她下星期肯定来。第五个星期四夜里,二十五岁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纳还是没来。黎若纳造的孽可真够深重,二十五岁的一条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尽。量她也没脸皮再打电话来。爸说她已到达,突然收到香港急电又返回了香港。huáng胆肝炎造成轻度肝腹水的我还远远没有成为黎若纳的急事。爸从此天天下午来医院。违反医院规矩,他不管,他的探视要抵上双份儿。半年后,爸带着康复的我去了邮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啸连外面的人都听得见。他说黎若纳抛弃一个孩子一次够了,不必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五个星期五,一个女孩经历了五次抛弃。隔音室的门开了,黎若纳要和我说话。我摇摇头。这样多累?

那五个星期五,黎若纳把大家都累得够呛。把她自己也累着了。我可累不起了,连上楼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门又关了。爸还在张牙舞爪,口沫横飞。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听到那头有句令他意外的话。我没问他听到什么样的无赖借口,随黎若纳去编瞎话吧。她的借口打动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动爸。也只能打动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烧掉。她说: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语的话,就脱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么把你弄成了个“花人”。

我看着舞台上的吉赛尔幽灵,怎么会有人把忧郁和感伤用肢体表白得这样好?语词是及不上的。语词表白忧郁和伤感都那么不得体,那么矫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试试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诉了佳士瓦这右手的功用,他会不会还拉它?这是一只掌握着许多人糜烂享乐的手,它在操纵出一声紧一声的糜烂呻吟时只有一个热望,毁了进入到这手心里来的东西。现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jiāo了进来。我该告诉他它冷酷而凶残,只想毁掉进入它掌握的东西。任何东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吴川的公寓楼下接她。我邀请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点,她还没下来。我把车停进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上楼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电话。原因是有的,一个艺术学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个客人。餐中头上包着义和团头巾的白种男生和我谈起伊拉克战争来。他让我意外:所有艺术学院的师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党,他竟然是个战争支持者。理论是这样:动不动就斩人首的民族该灭绝。戴义和团头巾的小纳粹想挑起一场论战。我可不想累着自己,说他的理论有一部分道理。他问我哪一部分。我说一大部分。他搂了吴川一下,庆贺我对他的认同。

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谈话,他说。为它的纳粹理论队伍拉到一名壮丁,他觉得今晚赏光来吃饭吃对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随口胡扯。管它呢,好话便宜得很。

吴川插嘴了,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用中国话问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长。

还不错。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说。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礼拜有没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们认识有半个学期了。他是文学系的。

我连吴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个眼色,叫她别讲中文,让小纳粹不舒服。小纳粹看出来了,笑着说他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他不懂我们的谈话更利于他观察人的“非语言表达”。这是文学中最jīng华的东西:真的表达,往往在语言之外。他为显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

吴川是倾心于他的。他说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dòng,戴上眉环。吴川说那是因为她皮肤不好,爱发炎。他说得了吧。吴川说我们都是疤痕体质,她指我和她。小纳粹说:那太可惜了,不然你会蛮酷的。

我很想跟吴川说,别理他。多好一张脸?去捅出乱七八糟的窟窿来,疯啦?我当然不会说,没人来问我的意见。并且现在的孩子们,只会在年长人的反对中得到激励。反对越猛烈,他们越义无反顾。

你说呢?吴川问我。她手上出现了一面小镜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这里戴一个银耳环,你说怎么样?她眼睛从镜子后面升上来,严峻地看着我。

你不是疤痕体质了?我半认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妈妈说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看看,黎若纳把这个小人儿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块破碎,一条裂纹也没有。难怪那样心急火燎,一封信罗嗦五张纸,要我替她看管这个小人儿。要我和小纳粹这样的男生们奋战、争夺她。我那见不得的身体,那浮雕一样的疤痕。黎若纳和老花花公子吴岱野得魂也没了,把一锅烧滚的汤放在我的玩具柜沿上。爸听见一声惨号从里屋出来。他的女儿只有后背没了前胸。七岁的我成了只剥皮兔子,躺在急诊chuáng上,惨号把陌生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黎若纳没有因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还是走了。连我植皮手术的最后结果也没顾上看,就和吴岱去蜜月了。

吴川对自己的冰清玉洁,无痕无疤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催问我,你真的认为我眉毛上戴个环好看?

我本来想说,嘿,你别把我扯进去,我不负这个责!可话到嘴边,成了,也许不难看。不过得选一个合适你的耳环,特别细巧才行。

她马上扬眉咧嘴。我从来没见她给过我这么璀璨的笑脸。我是想拢络她的心,还是不忍心违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讨好她为博她一个笑脸吗?我也吃不准。反正她马上把我当成死党了。不管明天怎样,今天晚上她有个死党也不错。这年头,能热闹就热闹一下,过后谁不想谁也罢。美国谁也不愿意做qiáng迫别人意志的人,没有“为你好”这种老掉牙的呵护。爸都不去qiáng迫黎若纳的意志。用外婆的话说爸是个“爱憎不分明”的人。经历了黎若纳,我也懒得去爱去憎了。

吴川在隆冬里走来走去,一边眉毛剃没了,肿得粉红发亮。眉环在炎症消下去后终于出现在她脸上。必须是纯白金的。她可是个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钱。她因为我的支持而和我亲了不少。我收买人心收买得不错。无论如何,爸收买了黎若纳的心。她跟我说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是爸。无耻啊无耻。吴川的肚脐上也出现了一个环。她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喜欢不喜欢好象作数似的。既然不作数我就说:下一个环往哪里挂?我装得开明之极。她为讨好小纳粹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我为讨好她而放弃任何见解。佳士瓦请我和吴川去他家,见了小纳粹脸就yīn了。他事后叫我无论付什么代价也要拆散他们。佳士瓦是小纳粹的教授,怀疑小纳粹和他系里不少“年轻作家”一样,无恶不作。

证实佳士瓦的话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乐。茹比居然偷到了腊梅花。我怀疑她从林肯街(注:芝加哥的名街,布满时尚、别致的店铺和餐馆。据说“雅皮”们云集。)的某家花店里订购的腊梅,付了惊人的价钱,偏要说是偷的。偷花多诗意,古典骑士行为。茹比和小纳粹选过同一门课,很玩得来。小纳粹马上满口大词儿,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现实主义”。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积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节,可以迟迟不让佳士瓦剥下我的衣服,把他吓着。荷尔蒙会在漫长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没了激情后会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会永远看不透我,误认为我像吴川一样美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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