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谁也不看,对她们刚才说了什么一清二楚。换个正常人,这是发难的时候了:“那个谁谁谁,你安什么心?教导员根本没找我!”huáng小玫什么事也没有,蹲回她的脸盆边上,接着搓衣服。肥皂泡全瘪了,她窝窝囊囊地搓。她是明白的,她们要讲她坏话,不支开她不方便。谁突然叫起来:“哎呀,洗烂了一毛钱!”马上有谁接话:“贴贴还能用,给小huáng吧。”“小huáng你要不要?”“怎么不要啊?小huáng拿去还能买三个糖醋蒜头。”huáng小玫抬起脸,对大家嘿嘿地笑。那种没脾气的笑,伙同别人取乐自己的笑。她当然知道她们指的是什么。她把食堂打来的糖醋蒜头藏在抽屉里当点心吃,被查内务的分队长搜了出来。
搜出来的不止蒜头,还有gān巴巴的油条,啃得缺牙豁齿的馒头,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卤豆腐gān。全是从食堂餐桌上搜集来的剩余食物。就像看不见huáng小玫的头发一样,也从没人看见过她好好吃东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残渣从她抽屉里清理出来时,人们都无法想象黑暗里她怎样凶猛地消耗。huáng小玫有一个大优点,她从不辩解什么。说她恶心也好,穷酸也好,她气度大得很,一点也不qiáng词夺理,过后该怎么偷嘴还怎么偷嘴。说急了,她就像现在一样抬起脸,嘿嘿一笑。多年后萧穗子一想到huáng小玫的笑,就会想,是什么让那笑不同寻常。它宽厚,赖皮,她其实以这笑给女兵们碰了个大软钉子。huáng小玫这样一笑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一阵无趣上来,谁便说快洗吧,马上要开午饭了。
她们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让给了huáng小玫。每次想欺负欺负她,却总是发现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全面迎合你的欺负。这些女兵是从上千投考女孩中筛选出来的,就算huáng小玫混过初试,还有复试和终试,这支苗条秀丽的队伍怎么就让她混了进来?大家觉得疑团太大。就算她会那种很绝的跟斗,她的入选还是欠缺说服力。一天来了几个首长,观看新兵舞蹈汇报。两个副司令员盯着huáng小玫咬了一阵耳朵,最后接见时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是有点像你妈妈。每个人都注意到了huáng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没话找话地和同屋女兵搭讪,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为大家解决一个大疑案了:她母亲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司令员们去惦记。同屋的女兵们就是不给她这个满足,开始了每晚的零食大会餐。她们相互间热热闹闹的请客,起初有huáng小玫的份,很快发现她不上路,明里客套,暗里独吞独食,因此她们再不给她面子。
此刻萧穗子提着暖壶进来,劈头就说:“小huáng,他们说你妈过去是咱们团的主角,首长全认识她!”huáng小玫飞快地看看大家,问穗子听谁说的。所有人都对穗子虎起脸,意思是你可让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话往那儿引,现在你问到门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门外面说:“锅炉房的老师傅都知道小huáng的妈妈。”huáng小玫踢开压脚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间已从chuáng下抄出一本相册,第一页上的头像,是个穿军礼服的女人,烫头发,抹口红,五官有huáng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无疑是个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风流,眼里戏很足。“看,我妈妈。”huáng小玫把相册捧成一个奖状,上身向左转四十五度,又向右转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头的劲头,说她母亲曾演过多少歌剧的主角,被军区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过。女兵们传看着相册,又去看眉飞色舞的huáng小玫,心里想,她还挺美,原来是走后门走进了革命队伍。
营房有三十平米,靠墙一溜搭了十二张铺板,铺和铺之间有条只容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们全半躺在chuáng上,两个脚尖压在沙袋下面,怀里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huáng小玫在chuáng铺间的窄过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点着相片上的母亲,给每个人做讲解。一个人伸长手臂隔着过道将相册传给下张铺上的人,huáng小玫便急匆匆从一个过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条过道,去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你看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多难看!”她高声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现在不难看了。
终于有人说:“小huáng,你小时候挺好看的吗,怎么长成现在这样了?”huáng小玫一点都不受打击,或许听都没听进去,说人家都说她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母亲更漂亮。于是女兵们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奋得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起码的客观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张相片,明显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huáng小玫的母亲,右胳膊搂在被剜去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也没有全部消失,还留两只手,从空dòng里伸过来,抱着婴儿huáng小玫。问她这两只手是谁的,huáng小玫倒是毫不犹豫,说她怎么会记得,她还不到一岁。心眼子很多的萧穗子感觉她在撒谎,一个不值得记住的人是用不着从相片上剜去的。huáng小玫大声说:“今天我请客!”她在抽屉里抠搜半天,拿出一袋盐金枣。
盐也化了,看上去湿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顺着chuáng铺间的窄过道走到每个人跟前,三个手指伸进塑料袋,挖出十多粒盐金枣来。她要人家摊开手心,仔细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颗粒搁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来,她手指头就得费劲搓捻。谁笑了,说小huáng,你搓鼻涕球呢?huáng小玫说四川天cháo啊,都回cháo了。谁又说算了吧小huáng,你还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谁说,我们的东西怎么没化得那么恶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来,想吃又舍不得吃,把每一粒盐金枣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谁便把刚含到嘴里的黑色颗粒吐到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你们还让不让人吃啊?huáng小玫马上脸红了,说你们不吃别吐,还给我,我妈妈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给我买的。
女兵们一面做着各种作呕的姿态,一面还是把黏得可疑的鼠粪状颗粒吃了下去。她们没办法,一当兵才发现自己弱点很多,爱瞟男兵,爱搬弄是非都好克服,馋起来太可怕了,可以不分敌友,不顾原则,不讲卫生。又有人说,小huáng你妈妈肯定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从上海到成都多久了,还没吃完。huáng小玫不直接回答,豪迈地一举手里的半袋盐金枣,说谁吃完了再来拿啊。大家开始起哄,问道:“小huáng,你妈妈还给你买了什么?多拿几样出来请客。”huáng小玫还是不说什么。突然两个女兵踢掉脚上的沙袋,喊道:“抢啊,咱们可不能眼看着小huáng同志吃独食,长贼膘!……”所有女兵都跳下chuáng,十来双手把huáng小玫摁住,一双手拉开她的抽屉。huáng小玫的圆脸蛋通红通红,觉得大家今天可真够朋友,居然也和她亲密无间地打闹,居然也搂她腰抱她腿拧她胳膊。但不久她们安静了。
女兵们站在打开的抽屉前。抽屉里有几片gān了的油炸馒头,一小碟白糖,一看就是被舌头一点一点舔剩的láng籍。还有几颗青毛桃,是从军营果园里顺手摘的。她们想,无论huáng小玫的母亲多么辉煌,她把这个女儿养得够贱的。刚才抓过她胳膊腿的人都觉得手心有些不慡。huáng小玫对气氛的突变毫无感觉,热火朝天地就朝两个女孩扑过来,一面嘿嘿笑着,手就去她们身上猛嗝肢。这样的打闹式亲热来之不易,她得把它保持下去。大家常和岁数小的新兵玩闹,所以huáng小玫一出手,萧穗子马上知道她是个从不和人打闹的生手,招式生硬,又没轻没重。穗子挣扎开,跑了,huáng小玫便全力去对付另一个。huáng小玫浑身圆滚滚的,力气极大,动作起来老有一股发酵的汗味冒出来。开始那个女兵还跟她扭作一团,很快就来了一声尖利大叫:“讨厌!”谁都听出她是真恼了,huáng小玫还不识时务见好就收,还是极其恋战,把那个女兵压在身下。
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分开了,huáng小玫一手捂在腮帮上。没人看见那个耳光是怎么落下来的。女兵们全傻在那里。这样撕破脸面,伤和气可是从来没有的。这一刻huáng小玫只要一哭,就马上是这出闹剧里受压迫、受欺凌的丑角了。眼泪在huáng小玫眼里结成两片晶体,给日光灯一照,悲剧感出来了。“……好哇,耍赖皮!”huáng小玫说,笑容是吃力的,但毕竟没有撕破脸:“你等着,”笑容渐渐已不那么艰难,她已经偷换了把那个耳光的性质:“等有劲我再还手。”一天夜里她们摸到huáng小玫chuáng边,几支手电筒一块儿照上去。huáng小玫不仅不秃,而是一个脑袋长了三个脑袋的头发,并带着天然卷花。她留一种简单的短发,此刻没有军帽,收拾不住了,蓬成极大一个头。应该说这是很好的头发,少见的浓密茁壮,却实在太厚,太黑,在黑夜里衬着白枕巾,看上去不知怎么有些恐怖。huáng小玫睁开眼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到枕边。枕边搁着她的军帽。冲着手电光,她的脸皱得只剩一道笔划,就是那根又粗又黑的眉毛。她嗓子里堵着痰,问:“谁呀?”本来要揭一个短,揭出来的却是她身上唯一一个过人之处。大家都挺失败的,也不知怎么收场。huáng小玫的帽子是不能戴了,但她一只手还láng狈地捂住蓬得老高的发冠,人缩小了,成了毒辣的聚光灯下真相大白的反派。
huáng小玫当然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但她一脸迷糊地问:“你们要上厕所啊?我不憋。”她们夜里集体起夜从来没约过huáng小玫。这时却都说你回头一个人去,吓死你活该。厕所有半里路远,去的一路她们沉默不语,在想huáng小玫的头发长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华的一头头发。回来的一路谁开口了,说小huáng的头发幸亏短,长了肯定编不成辫子。谁说编成也难看死了,想想看,那么粗,还不跟猪屎厥子似的。这一讨论,都好受不少,觉得huáng小玫的头发并不动人,她整天拿军帽盖着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有谁说,那么多头发洗一次得用多少洗头膏啊?太费钱了。所以她就不洗,捂个帽子让它馊去。快到营房门口时她们已经有些同情huáng小玫了,长那么一大堆头发和秃就差不多了,也是见不得人的缺陷。半年后文工团的房屋扩建竣工,所有的新兵都搬了过去。所有人都摆正了与huáng小玫的关系。一般情况下,对她各种莫名其妙的习惯不加理会,闲得难受了,就作弄作弄她。练功之后,女兵们有一段最快乐的无聊时间,全瘫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找些傻话来说。一个人说,哎小huáng,你“后桥”翻得够棒的,给我们翻一个,欣赏欣赏。huáng小玫不知道她练功裤裆部绽了线,走到场子中央便卖命地翻腾起来。
女兵们看她每向后一翻,那口子便撕裂得更大一点,渐渐的,huáng小玫就在她们眼前穿起了开裆裤。一年后男兵们也开始拿huáng小玫娱乐。团支部墙报上贴的“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都是拿办公信纸写的,纸张菲薄柔软,没有卫生纸津贴的男兵们常去撕“思想汇报”解手。团支书一次把团员们集合到墙报前,指着被撕走的最新“读书心得”,大声问谁gān的。问了几遍,谁大声说:“huáng小玫gān的。”这个时候文工团的人对huáng小玫的身世已大致清楚。她父亲作了省里有名的右派后,她母亲改嫁到上海去了。huáng小玫说她的继父是个高gān,她常常乘他的小车上学。继父还带她在家里的小院开荒,种豆种菜。实际上她两岁那年刚进入继父的家门,母亲就把她拉到浴室里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哭,因为这是别人的家。拖油瓶huáng小玫在有了个弟弟和妹妹后,懂得了走路蹑手蹑足、说话轻声轻气叫做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