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很多事情叫做识相,比如在桌面上少吃东西,无论继父说什么都嘿嘿一笑,决不辩解,无论弟弟妹妹的待遇和她怎样悬殊,都决不争取平等。继父其实很少难为她,更不难为他自己,始终大大方方地表现他对亲生儿女的深厚偏爱。huáng小玫告诉女兵们母亲如何拿她当心肝,好东西都是背着弟弟妹妹给她吃,漂亮衣裳也偷偷给她穿。其实曾经做名角的母亲永远在一家人里唱红脸,白脸,三花脸,当继父的面,她得把继父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女孩子怎么长一头野人头发?看见就讨厌!”“少装老实,心里跟你右派老子一样不服的很吶!”……一转脸又总是个凄美的含辛茹苦的母亲,说:“心肝啊,知道妈心里最疼你吗?”这时就有半杯牛奶或一块奶糖赃物一样塞过来,要她躲起来偷偷吃喝,别让弟弟妹妹看见,因为没有他们的份。
后来拖油瓶huáng小玫发现,母亲以同样的方法给了弟弟妹妹同样的东西,也给了他们同样的嘱咐。有些老演员们还记得huáng小玫的母亲,零星讲到她一些趣事,人们对她的印象是活泼而泼辣的。到这种时刻,huáng小玫总听得最入迷,似乎是听一个陌生伟人的事迹,不厌其烦地请人重复细节。然后她会眼神醉醺醺的,对女兵们说她母亲就那么潇洒可爱,谁都抵挡不住她的魅力。她没有意识到她话里有多大成分的谎言。她记忆中的母亲从来不是潇洒的。有时母亲下班回到家,会飞快地从报纸里取出一双继父的皮鞋,擦的铮亮,对继父说:“你看,小玫懂事点了,花一晚上时间给你把皮鞋擦了。”
母亲在这时会向她飞个眼,一个不伦不类的,有一点贱的神色。再过一些年,萧穗子将会明白huáng小玫的真正成长环境。huáng小玫忍rǔ负重和卧薪尝胆注定将要使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到了那个时候,穗子将顺理成章地去接触她的母亲,继父,弟弟,妹妹,对huáng小玫这个人做出比较全面的结论。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还得回到一九七四年的这个军队歌舞团的排练现场。现在的穗子只一心巴望排舞蹈队形时别紧挨huáng小玫。huáng小玫一跳起来就成了一笼热蒸馍,热腾腾冒着酸酸的汗气,一边跳嘴里还会嗤嗤嗤窃笑,好像她看见了某人出丑而其它人都没看见。下来问她笑什么,她总是一本正经说她没有笑。这天huáng小玫排在穗子的身后,作为替补演员跟着队伍跑队形,等谁发三十九度高烧好充个数。
负责排练的是个新教员,排了一会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亮了几度。他说:“后排那个小同志,你上前头来。”后排的新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新教员又叫一遍,大家往边上退了退,萧穗子向前迈了两步。新教员笑笑说:“不是你,是你后面那个小同志。”萧穗子也往边上退了退,把大红脸蛋的huáng小玫亮出来。新教员说:“上来一点。”她一动不动,瞪大两个刚闯了祸的眼睛。初冬的早上,她汗湿的身体在阳光里起一层微酸的白烟。新教员说,刚才的动作这个小同志做得不错。
他转脸笑瞇瞇地看着huáng小玫:“来,你给大家示范一下。”huáng小玫圆滚滚地站在场地中央,还是一动不动。人们把场子给她拉得更大,准备好好消遣她一番。“来呀!”新教员催促着,如同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东西那样看着huáng小玫。有人意识到,在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眼里,huáng小玫可以给看得聪明活泼,灵巧好学。huáng小玫飞快地扫一眼四周,忽然一笑。那是个很难看的笑,迷乱,低智,但得意是有的。后来人们发现他们小看了huáng小玫,她的模仿能力一流,总是头一个把新动作学下来。
场子中央的huáng小玫跳了一遍又一遍,卖力得一地板汗珠子。新教员对大家说:“看见没有?这个小鬼就跳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已打了停止手势,huáng小玫还不肯歇下来,动作渐渐做过了劲,表情也是忘形的。一个迅猛旋转,她摔倒下去,声音比男兵们翻弹板跟斗还响。她卧在地板上回了回神,然后喃喃地说地板怎么这么滑。新教员一脸过意不去地上前,正要伸手,她已七歪八扭地自己爬了起来,说:“没事,没摔着。”谁都听出刚才那“轰通”一声,她骨头皮肉与地心引力剎那间发生了怎样的冲撞。她脸上的红色更深,笑容也七歪八扭。
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huáng小玫这一天就算扬眉吐气了。新教员说要是她没摔着,就领着大家跳几遍。她伤筋动骨也不顾了,浑身发条立刻上满,又是跳又是喊:“一、二、三、四抬左手!……五、六、七、八抬右腿!……”快到中午,新教员叫两个男演员出列,说下面的托举动作由他俩完成。他布置着位置,把两人安排到huáng小玫身边,自己的手模拟地在huáng小玫身上比了比,说,好,开始吧。两个男兵都是有七、八年军龄的兵油子,指着huáng小玫一字一句地问:举她呀?教员说对呀,怎么啦?两人不动,笑容却清清楚楚地在说,亏你想得出来。新教员此刻已悟到什么,但他不愿头次挂帅权威就受挑衅。他四十多岁的面孔拉了下来,很老的师爷嘴脸出来了,说你俩小心点,我排练的时候说一不二。
兵油子们说换个人举举不成吗?新教员说,不换。举就举,不举出去。两人有苦难言地一对视,迈着大八字步就朝排练厅门外走。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脊梁上的笑。教员心想,这样以后还做不做教员?他憋粗声音说,你们要敢走,后果自负!军队指挥员一生总要把这句话讲个上百遍,效果也总是有的。两个男兵停下来,脊梁上的笑也消失了。其中一个转过脸,求饶地说老师哎,咱真举不了她呀。教员问为什么。他说换个人他准举。换谁都行。huáng小玫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揉着膝盖。剧痛到这会才发作似的。女兵们相互戳戳捣捣,去看huáng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
她索性大搓大揉起来,往地板上一坐,全面进入伤员角色。教员看看她,见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着伤处,毛巾动一下,她嘴里就“丝”的一声,身体也使劲抽一抽。她眼睛看了这个又去看那个,向每个人募征同情。她的戏过了,连新来的教员都认识到这一点。她无非想让大家承认,举不举她并不取决于两个男演员,而取决于她:因为她腿伤严重,主动放弃了被举的角色。教员终于得了huáng小玫的要领,说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他认为得好好琢磨琢磨,人们对这女孩如此无情道理何在。果然,huáng小玫人影还在玻璃窗上,室内的大笑就爆破开来。教员竟不光火,问这么笑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已经随大流了,语调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们要抖的包袱是什么。一个男兵说,他们女兵也不劝劝她,好好洗洗澡,整天跟蒸发糕不搁碱似的。另一个人说哪儿是发糕,是馊泔水。女兵们恶毒劲上来了,拿出huáng小玫许多不雅的事来说笑。新教员对他们糟蹋人的口才直摇头,却不断跟着笑。眼看不象话起来,他才捡起地上一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钢筋架子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么低级趣味。但大家都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让huáng小玫做示范动作,也不会让男兵托举她了。尽管从此后huáng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温杯加满热水,替他清理烟缸里的烟头,替他晒练功鞋,灌暖壶,搬录音机。每次上舞蹈课,他把烟头搁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说给我控好,掉下来一寸烫死你。huáng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换动作了她还控着,等教员上来也给她用一样的刑。
但他对她很宽容,她怎么练都随便。huáng小玫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对他笑。有时她老远叫着“老师”追上来,满嘴话急着要讲,到了跟前,又只是喘着粗气冷场,让教员跟着她局促地受罪。有一两回,教员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她一楞,突然明白这样的师生jiāo往得有个名目,有个话题。她说老师,我妈妈来信了。教员心想,这下苦了,她妈妈来信也要跟我报告了。她又说老师,我告诉了妈妈,我们来了个新教员,对我可关心了。教员加快脚步,给她弄得又惭愧又窘迫又烦恼。他匆匆往天桥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说他多么想摆脱这场谈话。huáng小玫跟着他,紧赶慢赶,把她母亲的感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桥顶上,教员说谢谢谢谢,代我问你妈妈好。huáng小玫听不出他话里的句号,还是紧紧跟着。文工团有两个院子,院墙上跨的天桥是两边往来的主要jiāo通。教员在终于甩掉huáng小玫时心里有所触动。他最初给她的那点重视真经用,以后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们就不再对他们说,哎,谁谁谁,你去锅炉房顺便帮我打点洗脚水。
又来了一批新兵,对萧穗子他们这批兵说,我们正好去锅炉房,要不要顺便带点洗脚水?老老兵们更潇洒,下连队演出都懒得和萧穗子他们争角色,行军时也懒得霸占好铺位,霸占仅有的脸盆夜里当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不变的就是huáng小玫。女兵们对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都知道她在熄灯一小时之后开始繁忙。从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她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读信,看相片,数钱,吃东西。但人们不知道她有一块不大走动的老式女表,是她母亲送她的参军礼物,她也总是在这时分拿出来戴一戴。好了,来看看这时的huáng小玫。她戴着手表,插着耳机,吃着宵夜,手脚的准头极好,从来不会碰出响动。
有时她会忽然摘下半导体耳机,听谁在梦里说了句什么。有一次谁说“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说:“在哪儿集合?”那女兵在梦里一楞,被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吓住了,好一阵才说:“自由散漫。”huáng小玫给这个在梦里做指挥员的女兵逗坏了,嘎嘎地笑起来。女兵又楞了,然后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笑,让huáng小玫毛骨悚然。huáng小玫觉得讲梦话的人和平素都有些两样。这个区别使她夜里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会半梦半醒地突然发脾气,大声说又吃又吃,真讨厌,是人还是耗子偶然有谁白天记起夜里的事来,指着她问:“你有什么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gān”她只是不一般见识地笑笑。她夜里享的福她们怎么能想象。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么辽阔,她秘密的自由使gān成化石的油炸馒头吃起来美味无比。huáng小玫半靠在墙上,一个袖珍手电照着母亲最近来的信。
信很简单,说她托人给huáng小玫带了东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谁此刻醒来,一定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huáng小玫,浑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滩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树给月光照出花斑,投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梧桐叶子的图案,专注得连一只老鼠从她帐顶上跑过都毫无察觉。老鼠是这个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们的口袋,猎取半块饼gān或几粒瓜子。偶然的,也猎到过巧克力。第二天女兵们被布满参差齿痕的巧克力吓哭了,谁也没料到一只老鼠能把东西糟蹋得如此狰狞。最初的惊恐过去,谁开了口,说好可惜,其实剜掉老鼠啃的地方还可以吃。谁又说,对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给小huáng吃。她们一本正经地请客了,把那块不堪入目的黑玩艺搁在huáng小玫桌上。在huáng小玫不声不响用纸捏起它,把它扔到门外垃圾筒里时,大家快活死了,说哟小huáng,你还嫌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