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她说。
“哎哟!敢扯那?扯掉了裤子!”
“掉就掉,我没见过?搁下不搁下?!”葡萄把他裤带越扯越紧。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它弄啥?”五合还是想赖,他只盼葡萄手劲再大些,扯断他的裤带子转机就来了。“你们大家看看,还有女人扯男人裤带的嘞!”
葡萄已经抓住了架在他后脖颈上的裤子的一条裤腿。她双手拽住那裤腿,一只脚就要蹬五合。
“她有白面吃,她还非要这!”五合和葡萄转圈,邀请看热闹的人评理:“你们说她非要这弄啥?”
葡萄说:“我拿它喂猪!我把它沤肥!我给它全倒坡池里喂小乌guī。你给我不给?!”
丁书记的秘书跑来了,看这一男一女农民在逗架,嫌恶心似的撇撇嘴。葡萄胜了,把那一裤子海藻抢到了手,从里头倒出自己的一份儿,把两个口袋摞一块,扛在一个肩上往家走。秘书在后面叫她:“王葡萄同志!”
“说!”葡萄站定下来,两袋粮摞在一块,全架在她一边肩头。
“丁书记叫我捎话给你,叫你去他家坐。我们车今下午回去,一块去吧。”
“养的有四只猪,我走了该挨饥了!”
“去一两天,叫个人帮你照看照看。”
“上回去洛城,人家帮我照看了几天,就掉了好几斤膘。一斤膘值五毛钱呢。”葡萄把两口袋粮往上掂掂,腰又斜一点,左手支在歪出去的左胯上,步子小跑似的走了。秘书在后面看,心想,这女人嘎是嘎,活儿做得顶上个男人。瞧那小腰,一闪一扭,成秧歌了。
瘸老虎真名叫陈金玉,不出事谁也想不起他真名,都叫他“老虎”。“老虎,卖条帚呀?”“唉。”“老虎,担水呀”“担水。”“老虎,又叫媳妇撵出来了?”“撵出来了。”老虎和人相处长了,人人都觉得他老实,容易处,和他的“老虎”威名不相符。有人说老虎担水的时候,望着井底发呆,别是想把村里最后这口井也填填。
这是发放过海藻的第二个月,家家把海藻都吃完了,走过蜀黍地时,都会不由地两头看看,脚步放慢。蜀黍还没熟,已给瓣了一半走。史冬喜开会时说,抓住偷蜀黍的人全都当阶级敌人处置。当阶级敌人是挨什么样的处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还是偷蜀黍实惠些。
老虎这天去拾粪,天还没全亮,启明星还跟灯似的挂在那儿。他刚走到蜀黍地边上,听见蜀黍油绿的叶片起一溜风。再一看,葡萄窜出来了,挺胸腆肚,腰杆梆硬,一看就知道浑身别满了灌足了浆的蜀黍。
她一见老虎就打招呼:“老虎拾粪呀?”
“嗯。你也拾粪?”
“我拾什么粪?”她笑笑,小声说:“往北,北边蜀黍多,没叫多少人瓣过。”
她看着老虎瘸进了蜀黍地,不放心,跟上去小声叮嘱:“少瓣几穗,不然碰上人,你那腿又跑不快。不行我回头给你几穗,我瓣得多,够你孩子吃了。”
老虎挥挥手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进蜀黍深处。瓣下两穗,他觉着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帮子酸得难耐,嘴一松,一股清溜溜的粘水儿从肚里冲上喉咙口,喷出嘴巴,喷在肥绿的蜀黍叶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汤老不耐饥,已经饥成了这样。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须须,牙齿已合到珠子似的鲜嫩蜀黍米上。
原来生蜀黍不难吃哩。他听见自己发出马似的咀嚼声,又象猪那一样吧呷着嘴。一边吃,清口水还是止不住地冒,和着奶白的蜀黍浆子顺他嘴角冒出来。蜀黍浆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象什么东西的奶汁。他觉着落进肚里的蜀黍马上象一层好肥似的滋养了他,他象眼前一棵棵圆滚滚的蜀黍一样伸展叶片,摇头晃脑。他一连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觉着身体里长久亏空的那个dòng给填上了。
老虎抖抖jīng神,准备好好给他四个孩子们选几穗粒饱个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齿的蜀黍,真让逮着也不值。他的手很识货,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齐不齐,浆收到了几成。“咔叭”,他瓣了第八根了。说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还不走?!这样想着,他的手去够第九穗。该走了该走了,他的脚就是走不动。
身前身后一块出现了两枝长矛,同时是喊声:“抓贼呀!偷农业社玉米的贼来啦!”
老虎赶紧往地上一趴,肚子贴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当过解放军,撤退、隐敝、迂回是他顶拿手的。他听见那喊声是孩子的嗓门,想到农业社到底把少先队组织起来看守庄稼了。
他一声不吭,死死地贴在地上,脑袋两边直过风。那是少先队员们急匆匆跑过去跑过来的脚步。他们不断地相互喊话,找着没?……没找着?……守住两边!……他窜不了!刚才还看见呢,一眨眼咋没了?……唉!这儿有蜀黍皮儿!……看这货吃了生蜀黍!……这货饥坏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来个孩子,他们都埋伏在哪儿?咋让王葡萄溜出了他们的包围圈?他觉得脸刺痛刺痒,知道是让蜀黍叶子拉出口子来了。孩子们还在咋呼,满田窜,踩毁不少蜀黍。他们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头上了。也许在葡萄之前还有贼,全记在他老虎账上。老虎才到这村里就矮人一等,从敌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几年了,才混成个“半敌人”,总算和女人一样一天挣八分工分。再让少先队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敌人。这样一想,老虎把当解放军时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了,侧起身,曲起一条腿,一个胳膊往前领路,一条腿飞快蹬地。他这样窜得贼快,短了的那条腿一点不碍事。再窜几步,就能窜进坟院。那里杂树密实,荒草又长得高,他就能胜利突围了。
就在这时,他听后面一个声音说:“看这货,趴地上窜恁快!”
一回头,两个少先队员就在两步之外跟着。他们一直在欣赏他的军事动作,悄悄地跟在后面看了半响了。他刚想站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扑上来,没头没脸地又是拳头又是巴掌。另一个叫起来:“抓着贼啦!快过来!”
当过解放军的人没有那么好打,他一挨打马上反击。他心里不想打,拳头想打,所以拳头自己出击了,把压在身上的少先队员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听少先队员奶声奶气地哭喊,心里悔恨死了。下定决心挺着叫他们打。一会儿上来了七、八个拳头,七、八只脚,打得他一会看得见天,一会儿天黑了。他那当解放军的性子又发了,在地上左翻右挡,反正打是尽孩子们打的,不过打得麻烦些,好些拳脚落了空。他当贪污犯时记住一条血训:挨打的时候一定装死卖呆,一动别动,人就爱打动的东西;你不动他们打打就腻烦,你一动,可就让他们劲头上来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这时老虎忘了这条血训,因为他以为孩子们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动个没完,又抱头又搂肚,又踢腿又抡臂,一会翻蜷成一条蜈蚣,一会儿蹦达得象条龙门鲤鱼,到底军人出身,防身有术,躲打躲得也漂亮。那伙孩子们快疯了,有一个gān脆举起红缨枪就来戳。他一看红缨枪的矛头冷光闪闪指到他胸口了,横臂一挡,枪飞了。又来两支枪,让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着上方儿张疯野的小脸,捺下自己革命军人的骄傲说:“饶命!”
孩子们已让他把野劲逗上来了,想饶他一命也饶不了。拿起长矛就往他的残腿上一通乱戳。
“让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游街的时候你好好爬给大伙儿看!……”少先队员们说。
孩子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老虎捆上。他们说当初他贪污国家钱财,眼下他贪污农业社的玉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审,好好罚钱。
一听罚钱老虎汗和泪都下来了,叫他们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间窑dòng两chuáng破絮,一分钱也没有。少先队员们说那就没收他的窑dòng和破絮。他说他一共才偷了九个蜀黍棒子。
他们说他要赖装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们数了数,少说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别人吃的!谁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们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还有谁,都招出来!
多了!……
老虎一口气招出十几个人来。他其实只当了一回眼证,就是看见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谁,就是撵着全村人去游街,也捎不进去几个清白的。虫灾之后人人都靠吃海藻过荒年,脸吃绿了,眼也绿了,肠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绿的,蜀黍一长出来,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钱,人们的脸色才褪了绿。他咬出这一串人来没什么坏心眼,不过就想和他们结结伴,游街不孤单,罚款也有人一块心疼肉跳。他过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个寡妇,连男人帮把手都没有,偷偷拿拿不是顶正常的事,还叫给他咬给出来了,陪他的绑。葡萄还说要给他孩子几穗蜀黍呢,这以后怎么见她?
孩子们兴高采烈,押着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实不是走,是蹦,残腿给打得更残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脚尖点一点地面,好腿往前一蹦达。孩子们象他当年当解放军押******战俘一样押着他,见人就喊:“捉了个活的!”
他们后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们也跟上来看热闹,手里捧着大饭碗,里面的菜汤里都有嫩蜀黍粒儿。家家都在吃早饭,人人都明白别人碗里装着什么。
少先队员们说:“谁去把老虎的媳妇叫到街上,让她把她娃子都带上,就说是开大会!老虎游街得让他媳妇好好看。谁看老虎游街都没啥,他就怕他媳妇看!”
老虎心想,这邦娃子咋恁恶?知道哪儿疼他们偏往哪捅。
这时他们走过村里的坡池,池边有几个孩子在饮牛。老虎一只脚站定,对少先队员说:“行个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脸吧。我娃子看见我又是泥又是血,该害怕了。”
少先队员们叽咕一会,觉得游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场,让人家洗洗gān净,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说打人是理短的,他这样又血又泥地游街,该说少先队员不优待俘虏了。他们叫他快去洗,洗gān净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边有些石板,让闺女媳妇们搓衣服。坡池里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没人敢喝。几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还黑,村里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来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学会“坑布”的手艺。他身上的裤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块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条腿跪下来,从池子里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脸上,淤泥的臭味扑鼻而来。当他睁开眼,发现他对面三条牛全都不饮也不动,眼不眨地瞪着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个顶宝贝的去处,就是李秀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时他刚刚转业到县城。土改工作队的女队长和他是老战友,领了个标致女子到他的住处,告诉他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妇”。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里原来存放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这笑勾销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结了婚,后来他看见生了第一个孩子的李秀梅还跑到邻居家去看钟,就给她在旧货店买了块怀表。再后来她见了人穿羊毛线织的大衣,跟着人走了两条街,他让人从洛城给她捎了一模一样的羊毛线。再后来他当科长了,给她买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发店洗头,他爱看她高兴,她越高兴他越舍得给她花钱。他怎么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里糊涂,用了几年他才想到了这句话:“山中无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