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jiāo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攒都给他哥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huáng胆已退了下去。眼睛的huáng胆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窑,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怀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象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密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象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父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父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麻线往鞋底上一缠,站起身来。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父亲说。声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飘到那。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摇头,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藏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象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妻,晚上闲下来,她都会和他这样说说话似的。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他每次来看父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节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肉。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象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象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象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咋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皮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军衣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chūn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楞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公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欢迎。是吧,嫂子?给二哥配了大门钥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么拳头已出去了。他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恨chūn喜,而且也不止是为了葡萄恨他。chūn喜从几年前就把这个史屯闹得闻名全省,眼下的饥馑也全省闻名。chūn喜没想到会挨少勇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扑过去。少勇年纪毕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劲,马上给打得满院子飞。花狗跑过去跑过来,想给人们腾场子,好让他们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来人呐,出人命啦!快来人呐!……”她声音欢快明亮,在水底一样黑暗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先是在麦苗上滚动,又上了刚结绒绒果实的桃、杏树,慢慢落进一个个几丈深的窑院。
chūn喜不动了,站直身到处找他打架时落在地上的旧军衣。
少勇觉得胁巴已给他捶断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时,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突然觉得父亲给他的那支金笔,他是jiāo给了chūn喜了。是给了chūn喜这样的人。chūn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贵重的笔弄得没了下落。他忍着疼,把木墩子砸过去,砸在chūn喜的腿上。
chūn喜得亏穿着日本大皮靴,腿没给砸折。他军衣也不找了,操着军人的小跑步伐往窑院的台阶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着怀从家门跑出来,见chūn喜便问:“是史书记不是?”
chūn喜不答话,撒开两只一顺跑儿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里跑。这时葡萄的喊声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chūn喜的军衣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用的方头巾,桃红和黑格的,里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几个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吗?我天天去林子里等你,等了一个月了。信还有个老老实实的落款,葡萄抱着围巾和信笑了:这货,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欢上chūn喜,她就不会把他的信和军衣收起来,防备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们。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欢chūn喜哪一点。
麦收扬场的时候,chūn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色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边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衣。
葡萄大声说:“啥军衣?”
chūn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衣裳还给我。”
葡萄:“你衣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拴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gān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làng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she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都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