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当面问问他,可又觉得问这样的问题过于唐突。终于有一天做完了早cao练,正要去食堂吃早饭时看到李助教刚好提着饭盒出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他身后。
“李助教。”
他转过身来,看到是我,微笑了一下。
“驱动器用的还顺手?”
“嗯……还好。”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那就好。”在他就要转身时,我问道:
“我们这学期上的微观作用子动力学……是你做的演示课件么?”
我觉得这问题问得很傻。就算他回答“是”,我又该怎么接话呢?“谢谢你,演示做的真好?”简直好像开玩笑。
他歪着头,露出微妙的表情。
“怎么可能。主要还是郭教授的成果。我们几个助教帮助润色了一下……演示文稿有什么问题吗?你可以告诉我,我帮忙修改。”
“怎么会。文稿做的……很好。”
“哦——”他显得有点困惑。“那就好好听课吧,郭教授在这方面是专家,能学到很多……”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李助教愣了一下。他盯着我,我感到自己太阳x_u_e和耳根后的动脉在跳动。他盯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便转身走了。
我定是说了句非常鲁莽的话。
勇气杯的初赛定在了十月三日,而在那前两天便是分列式了。分列式那天一早天气就不好,y-in云密布。做完了最后一次彩排,同某张和冯老虎一起去吃早饭。冯老虎望着天说:“这下怕是惨了!”黑乎乎的积雨云压在头顶,y-in暗得简直就像是晚上。我和某张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包子。到了十一点上下,巨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学校广播里面传来训导教官的声音:“分列式按计划进行!分列式按计划进行!全体学生在cao场集合!”
我站在黑压压的队列当中。眼睛被大雨糊得看不清周围,空气里弥漫着有点呛鼻的、潮乎乎的土腥味。作训服的领口竟然是硬领,大雨灌进去,在领口处积了一圈,又很均匀地漏下去,在衣服底下灌流,浑身s-hi冷,像是掉进了冷水池子。身边有个人发出了想要打喷嚏的声音,又强行憋了下去,我竟忍不住有点想笑。我想起某张过去一边躺在床上抠脚一边说:“假如你一个人受苦,你会很不爽;要是有几千个人和你一起受苦,其实也就无所谓;要是有上亿的人和你一起受苦,你就是艰苦奋斗的光荣的人民群众了。”某张现在站在我身后第六排的左边,我看不到他。但我想以他那样的x_ing格大概也在想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前排的左侧是冯老虎剃成短平头的后脑勺:在这样的雨天他居然也能站得这样有精神,实在是叫人佩服。似乎冯老虎的父亲是个职业军人,在某个师直属的特种侦察营做营长,他的气质大概也是拜这样的遗传所赐。
一个教官打着伞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拿着一个喇叭不停地喊“坚定意志、克服困难、保持队列!”过了一会一阵大风“呼啦”一声吹折了他的伞骨,于是他也很狼狈地拎着喇叭跑去了主席台。我站在大雨里渐渐感觉身体失去了重力,轻飘飘地像是在一片水色中浮动,只是身体还站得很直。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憋住打喷嚏的声音越来越多,有的人真的打了出来,大概远在主席台的那帮人也不至于听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怀疑待会分列式能不能走得动的时候,广播里训导教官又喊道“分列式停止,各队带回!”于是黑压压的队列又在瓢泼大雨里面走回去了。
我和某张在宿舍里把衣服脱的精光,脚底下积了一潭水。某张打了个喷嚏说:“你猜怎么着?我听到那几个教师聊天说,那个大人物嫌雨大就没有过来。妈的这是在搞啥呀,站了两个多小时。”我觉得嗓子里痒得厉害,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冲了个热水澡就躺床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额头滚烫,连走路都走不稳了。昏昏沉沉地叫某张代我请了个假,一个人去了校医院,几乎昏倒在半路上。到了校医院,里面已经挤满了学生,全都黑着眼圈、挂着吊瓶,周围咳声不断。我进了诊室,医生抬头看了一眼说:“去外面等着,小韩护士待会给你挂吊瓶。”我出去一看,连能坐的地方都没得剩下,只好靠在一处墙角。感觉头皮底下某个地方抽痛,不知不觉腿一软,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某张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听到翻身的声音,转过身来说:“你特么真能睡。”我问:“现在几点?”他懒洋洋地说:“七点。京畿时间,十月四号晚七点零三分。”
我一下子冒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身来。
“那比赛怎么办?”
“你急什么!已经过初赛了,我和冯老虎去打的。冯老虎太猛了,一个打俩,我躺赢。你好好歇着吧。哦,这是你家里给你寄的药和零食——我已经抽过提成了。”
我打开手机,里面八封未读短信。母亲说是某个李姓助教给她打了电话云云;除了问及病情,又说了许多叫人哭笑不得的叮嘱,例如切不可叫校领导知道自己得病晕倒,免得给人留下病弱的印象,影响今后提携一类。我抬起头:
“李助教怎么知道?”
“他把你背回来的你敢信?大晚上的我正看黄,以为你忘拿钥匙了在敲门,一开门是助教,吓死我了好吧。他说是去医院取药,看到医生正在抢救你,就等了一会,打完吊瓶把你背回来了。”
原来如此。
我打开了家里寄来的包裹。里面除了药,还有母亲往常喜欢做的糖煎山药,以及糯米包甜绿豆沙的点心。我和某张分着吃了些,又给冯老虎留了小半包。我走到阳台上,之前被雨浇了一遍的作训服已经晾干了。天气放晴,宿舍楼之外是明朗的夜色,西边夕阳的残晖未尽,而东方已浮现月影。我的手放在衬衫上,简直像是要感受到李助教残存下来的体温: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吹拂过来,带来了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初遇时是带着油墨味的旧报纸的气息,而现在,我总觉得他更像是深秋的晚风,虽然苦涩,却意外地带着细腻的味道。我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却无法自拔。
我想最近应当去找他道个谢才行。
第6章 六
病好之后,日子还是那样过。我在服务站门口遇到李助教,还没有开口,他说:“初赛过了吧?”“嗯。”“再接再厉吧。”“之前得病的事情……”“你该好好跟你母亲联系一下,她很担心你。”我走进了服务站,对自己感到失望。可真的要说些什么的话,连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天训练的时候,冯老虎看了一下手机,说:“这下子可要人命!比赛说是突然需要教师提名了。”某张从地上爬起来问:“什么提名?”“就是要有推荐人……”
我凑上去看冯老虎的手机。原来比赛方发了通告,说是由于初赛时发生的几起不愉快纠纷,为了保证复赛的高水平,参赛者须得有教师的推荐,而教师又需要在国家一级期刊上发了几篇文章才有推荐资格云云……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纠纷?”冯老虎气得浑身发抖,说:“呸!就是初赛有几个关系户打得太烂,只好被淘汰了,后面向评委追退贿赂,这个就是不愉快纠纷!现在评委没事,要人推荐,特么关系户该笑了。”
某张伸了个懒腰。“跟你们说很黑的这个比赛……”冯老虎关了手机。“很黑也要打,气死他们!我们这几天联系教师吧。”
冯老虎说得很轻巧,可是联系起来却难如登天。我查了联系方式,试着找了几个给我们任课的教师。有的连人都见不着,不是在开会便是在应酬,只是天天和他们的助教打照面;有的碰见了,却冷淡的很,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实在无法,甚至找到了微观作用子学系的郭主任,我看门虚掩着,便进门道:“郭老师,我们……”不料他正站在一个女生背后,满脸堆笑,手把手地教着调试驱动器。我见势不妙,正要溜之大吉,只见他眉毛倏地立起来:“也不是小孩子了,进门连敲门都不会吗?一点基础的礼貌都没有,谁给你的家教啊?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无言以对,被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便诺诺地退出去了,只觉得自己傻的可以,竟然会跑到这里来。转眼间一周过去了,三个人毫无斩获,只好每日面面相觑,干着急没有办法。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李助教。我问:“那个上面说的是……必须要是教授?”某张回过神来:“李助教?他有在什么一级期刊上发文章吗?”我们拿起手机查了一会,发现他确实发过不少文章,只是第一作者倒全是那个郭教授。我们争论了一会这到底算不算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就是除了找李助教,好像也没什么旁的法子了。
我就又去了微观作用子实验大楼,找到705号办公室。门关着,我敲了敲门,听见李助教在里面说:“进来!”就推门进去了。房门正对着一面落地窗,房间很小,可里面还算敞亮,大概也是因了墙与天花板毫无装饰,只是苍白地反s_h_è 着日光的缘故。右边的墙上靠着很宽的书橱,以及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奇奇怪怪的工具和零件,桌面正中是根立起来的玻璃管,直径三四厘米。絮状的物质在管中漂浮,幽幽地发出深蓝色的光。这两件家具基本上就已经把右边的空间挤占得严严实实了。左边靠着门的位置是白色的洗手台,烧水用的电壶不知怎的没有安放,却被两根绳子吊着挂在搭毛巾的铁架子上。李助教的办公桌在左边远离门的地方,谈不上整洁,周围摆了几个资料架,厚厚的报纸和期刊围在桌子四周,像是筑了一道厚城墙。他从城墙后面探出头,望了过来说:“哦,是你啊。什么事?——你可以坐那里。”他指了指工作台。我从工作台底下抽出来一个塑料矮凳坐下了。
我很紧张,但是跟他说了这事,他马上就答应了。我担心他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提名的资格,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好又让他看了通知的网页。他看了两分钟左右,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