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的,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来。柳月芳表示同意,不过她对吃猫鱼心里多少有点障碍,就没接女邻居的话茬,看看几天来积存的鱼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房间里居林生已经关了电视,还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芳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后的洗脚盆,突然发现盆里还堆了一堆鱼头,那些鱼头原来准备送给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这事。柳月芳急着把盆腾空,决定把鱼头改送张慧琴,她说,鱼头你们家吃不吃?本来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帮我家拉煤,你如果要,gān脆就给你算了。
怎么不吃?张慧琴说,鱼身上的东西,除了苦胆,都能吃,不瞒你说,我最爱吃鱼头了。
就这样,柳月芳把一堆鱼头也给了张慧琴。隔天柳月芳走过张慧琴家厨房的窗口,闻到一股扑鼻的鲜香,她隔着窗子随口问了一声,你做什么菜做得这么香?张慧琴在里面说,你给我的鱼头呀,进来尝一尝?柳月芳说,我不吃鱼头的。话一出口柳月芳便觉得自己有点缺心眼,何必把这事告诉人家呢,她听见张慧琴在里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柳月芳后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鱼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柳月芳和张慧琴的邻里之情。没有鱼,两个女人的关系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鱼之后,她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亲如姐妹了。
她们互相赠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鱼,这大家也能想见,每年收那么多鱼,一时吃不了,腌起来,这么吃那么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体会。但张慧琴不一样,这个女人是巧媳妇能做无米之炊,她送过来的什么东西柳月芳都觉得好吃,菜肉馄饨好吃,盐水炝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门,看见张慧琴一个人在吃饭,没有菜,只有一碗汤,是海带葱花汤,点了几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勺子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时大家还不说发掘人才这种时髦话,柳月芳尽管自己也很能gān,但她是真心赞赏女邻居的厨艺,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结jiāo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张慧琴来帮忙。张慧琴从来不推辞,大家知道她这个人的,你看不起她她在你背后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还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发卡为柳月芳掏过耳垢。张慧琴在居家厨房里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柳月芳无形之中沦落为她的助手,自己还不知道。张慧琴爱听表扬,她这边忙着耳朵还竖着,听桌上客人对她手艺的反响,反响当然是不错的,大家对居林生大夸柳月芳的厨艺,张慧琴也不计较,只是捂着嘴对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贪功,她要把女邻居推出去引见给客人们,张慧琴死也不肯,她说,人家都是头头脑脑的,我又不认识人家,我又不能提gān,出去见面算哪一出?
就像餐馆里的厨师一样,等到宴席散了,便轮到两个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残羹剩饭为主,柳月芳总过意不去,她建议张慧琴带这个回去。不要,带那个回去,人家也不要,张慧琴说,我把那个大鱼头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张慧琴爱吃鱼头,这不奇怪,还有爱吃蚕蛹爱吃jī屁股的人呢,柳月芳自己的饮食是比较雅致清淡的,她的饮食风格自然也影响了丈夫和儿子,他们一家人都忌讳吃牲畜鱼禽的头部,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吃那些东西有点低贱,有点野蛮,下不了嘴。张慧琴多次怂恿她尝一筷子红烧鱼头,柳月芳能够想像她做的鱼头有多么美味,可就是不敢接过张慧琴递过来的筷子。张慧琴说,你不吃鱼头就别吃,吃里面的雪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夹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无比鲜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qiáng大的,柳月芳莫名地觉得那粉皮的美味也来路不正,美味得有点下贱。
据柳月芳后来告诉邻居,那几年她送给张慧琴的鱼头可以装一卡车了,邻居们清楚她说得有点夸张,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大家都记得鱼的风光岁月也是居林生的风光岁月,而居林生风光,张慧琴作为居家最亲密的邻居跟着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chūn节时候的鱼头,平时张慧琴的炒青菜碗里会盖着两三个jī头、鸭头什么的。别人好奇,张慧琴也不在乎,指着隔壁说,柳月芳送过来的,她家人嘴刁,什么头都不吃,拿过来我们吃——怎么不吃?鱼头、jī头、鸭头,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张慧琴与柳月芳两家以鱼为媒的友情后来趋于冷淡了,两家的主妇仍然来来往往,但没有了鱼的穿针引线,这友情好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服,不知道哪里有点松,随时会绽线,谁也不敢穿。如果我们有心以此为例来考查邻里关系在新形势新时代的嬗变,时尚恐怕是个罪魁祸首。对的,首先要归咎于时尚的变迁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送礼不送鱼了,除了甲鱼偶尔可见,过年时候人们送来送去的东西开始与世界接轨,以西洋参、guī鳖丸、螺旋藻、脑白金一类的营养保健品为主,辅之以包装jīng美携带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鱼呢,好像被人遗忘在池塘里了。这是鱼的幸运,但却是张慧琴的不幸——此话是背着张慧琴说的,当她面说非挨她骂,不吃饭会饿死,不吃鱼头死不了的。谁都知道张慧琴家的儿女都长大了,挣钱了,有个儿子做个体户,发了财,买多少鱼都买得起。我没有看轻张慧琴的意思,只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变故原因是多方面的,另外一个原因与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关系。我们香椿树街的人一直以来都对居林生的官运抱有一种盲目的信心,后来却听说他爬不上去了,不仅爬不上去,还因为年龄偏大、没有学历、缺乏政治理论修养和专业领导才能等诸多因素,掉下来了。至于那个谣言,说居林生下台是因为喜欢拧女同事的屁股,拧多了把自己拧下台来,可信度就不高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因为拧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拧掉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编排出来的谣言。道听途说不足信,不过邻居们相信居林生确实是掉下来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依据的是自己的观察,每年过年前夕送礼高峰的时候,居林生家门前冷冷清清的,有时候迎着暮色看见一个人拎了东西站在他家门口,细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换了个人间。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张慧琴家的日子却开始红火起来。回顾张慧琴后来的幸福生活的源头,大家一致认为是靠了她的大儿子东风。靠的是东风的什么呢,说起来不那么顺嘴。不是东风有多孝顺,不是东风学历高,也不是东风天生有一颗商人的jīng明脑袋,是东风有一年捅了人,差点闹出人命,上了“山”去劳改,后来从“山”上下来,没有工作,就gān了个体户,结果偏偏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个体户发了家!东风和几个朋友合伙从海上走私香烟,虽然有一定的风险,风险背后是巨额的利润,东风每次从海上回来,人晒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怀里揣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都是钱。张慧琴提心吊胆地数儿子的钱,数得怕起来,她在丝厂挡车,挡一辈子车不如儿子辛苦一天的钱多,怎么能不怕?她怕儿子再出事,死活不让儿子再到海上去接香烟,一定要他做一件什么安稳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一时没想起来,儿子没什么脑子,当然也没生意。有一天夜里张慧琴路过百货商场前的灯光夜市,看见好多人夜里跑出来吃螺蛳吃臭豆腐什么的,夜空中回dàng着一片吃的声音,吮螺蛳的声音像一种表达爱情的电子音乐,炸臭豆腐的气味远处闻着是臭,走近了却是香气四溢。那么多人呀,他们在一个国泰民安的夜晚尽情地吃,什么都吃,吃了那么多!张慧琴站在一个卖炒年糕的摊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摊主篮子里的年糕,拿一条年糕去敲另外一条年糕,她眼睛发亮,站在那里敲年糕,摊主不gān了,夺下年糕说,你吃什么快说,别敲我的年糕。张慧琴是不愿受人抢白的人,瞟了眼对方摊子上的配料,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鄙夷之色。你这么炒年糕的?她说,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吗?可以这么说,离开了那个炒年糕的摊子后,一个新的张慧琴就诞生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朴素而永恒的商机,不管时代怎么样变化,人长了一张嘴,总是要吃的呀!有人爱吃,有人爱烹饪,怎么也犯不了法,这不就是天下最安稳的生意嘛。
张慧琴的儿子东风后来就开了那个餐馆,也就是现在我们街上大名鼎鼎的东风鱼头馆。用餐饮业的行话来说,东风的餐馆是特色餐饮,家常风格,主打产品是鱼头。我因为有一点美术功底,被东风拉去为餐馆画了几个鱼头,写了一些美术字,现在大家在鱼头馆看见的玻璃橱窗上的大鱼头,还有菜单第一页上的四行大字,都是我的作品。
白汤鱼头
红烧鱼头
酸辣鱼头
五味鱼头
至于东风鱼头馆的厨师是谁,不用我说大家一定已经猜到了,厨师就是东风他妈张慧琴。
我一直对我们香椿树街的落后风貌直言不讳,这个现代化进程异常缓慢的街区,至今有人在偷国家的电,有人在水表上做了手脚,一滴一滴地偷国家的水——恕我不在这里点他们的名了。令人费解的是大家捂自己的钱包捂这么紧,却都愿意去捧东风鱼头馆的场,这几年来,鱼头馆做的居然是高难度的街坊生意!冷静地探讨一下,此事也许不那么奇怪,是个健康的人都会嘴馋,更何况张慧琴每天在灶上炖那个白汤鱼头,炖得奇香扑鼻的,大家住在附近,天天从那儿经过,总不能掩着鼻子吧——说句题外话,这对餐饮业的从业人员或许会有所启发,好广告不用花什么钱,不用到电视上去做,不用到报纸上做,就在空气里做,大家听到的是更加具体更加可信的广告词:挡不住的诱惑,挡不住的诱惑!
大家都挡不住来自东风鱼头馆的诱惑,加上街坊邻居能够享受八折优惠,很多从不上馆子的居民都去鱼头馆品尝了张慧琴拿手的鱼头菜。只有柳月芳一家挡得住,也许是过去鱼吃多了,柳月芳一家从来没去过鱼头馆。邻居知道柳月芳和张慧琴关系好,都纳闷柳月芳为什么不去,有人还自作聪明地分析,是不是张慧琴现在发了,居林生现在无权无势了,张慧琴就那个什么了?柳月芳最不爱听别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话堵住了别人的嘴,她说,你们不知道的,我们不吃鱼头,我们一家人,不吃头,什么头都不吃!
张慧琴是被冤枉的,其实只有柳月芳知道,张慧琴是多么诚心地邀请他们一家去东风鱼头馆做客,当然说好是一切免费。张慧琴一直在劝说柳月芳去她的鱼头馆,她说,我知道你们不吃鱼头,我做别的给你们吃不行吗?柳月芳还是固执地微笑着,她这人有特点,微笑代表了否定,说,你不用客气的,你们做生意,又不是开慈善会,怎么能白吃?张慧琴说,别人不能白吃,你们一家人来是可以白吃的,我以前吃过你们家多少东西,不也是白吃的嘛。柳月芳还是摆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不一样了。这句话让张慧琴听出了一点别的味道,她也是聪明人,能够体谅对方的心境,柳月芳这几年不如意,就像jī群中的一只鹤,突然变成一只jī,而她张慧琴,虽不能说从一只jī变成了鹤,但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就是发了。念及这些,张慧琴也就不能动人家的气,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说,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这客是请定了,你给面子就自己来,不给面子我让店里的小伙子准备上麻绳,五花大绑地也要把你们一家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