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也是张慧琴的一片诚意打动了柳月芳,有一天柳月芳终于带着居林生和儿子居qiáng,还有居qiáng的女朋友去了东风鱼头馆。张慧琴把他们一家请进了刚刚装修好的包厢。一桌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张慧琴对这次宴请的重视程度,不光是丰盛,是张慧琴的有心让柳月芳一下领了情。柳月芳一进去就瞥见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爱吃的,白切猪肝,那是居林生爱吃的,甚至儿子爱吃凉拌豆腐,张慧琴也记得。柳月芳知道女邻居是用一颗真心在还过去的情,人就有点走神,想起过去的那许许多多的鱼,许许多多的鱼头,不由得百感jiāo集起来,她对丈夫和儿子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人家是真心的,吃,来了就不要客气了,吃!

  正如张慧琴事先许诺的那样,他们的桌上没有鱼头。他们本来是不会吃鱼头的,可是当张慧琴亲手端上一锅老鸭汤时,居qiáng的女朋友小声地向居qiáng嘀咕,怎么是鸭汤,我以为是鱼头汤呢,这家馆子不是鱼头最有名吗?

  大家都听见了那姑娘的疑惑。这疑惑后面显示了她对鱼头的向往,听得出来的。张慧琴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了柳月芳一眼。柳月芳不知是恼还是窘,躲着张慧琴的目光,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就看着沙锅里的老鸭——老鸭的鸭头也让细心的主人拿掉了。对面的居qiáng此时有点尴尬,他用手盖着嘴向女朋友解释着什么,柳月芳猜得出来,一定是说,我们一家人不吃鱼头的。那姑娘却有个性,什么场合都敢于撒娇,学的是电视里的还珠格格,她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居qiáng一脚,桌子上的碗盏猛地一颤,她抓着居qiáng的耳朵说悄悄话,嗓音却天生的尖厉,柳月芳听得清清楚楚:你前天还吃鱼头的!居qiáng有点急了,慌乱地向父母这里扫了一眼,仍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但逃不过柳月芳灵敏的耳朵,儿子说,我是陪你吃的!

  张慧琴就是这时候咯咯地笑起来,或许是感谢一对青年维护了鱼头的荣誉,她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柳月芳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什么陪你吃陪他吃的,这叛徒当得好!她用手指戳着居qiáng的脑袋说,鱼头最好吃,吃过了你就知道了吧?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还应该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调突然急转直下,鱼头变成了某种态度的象征,涉及对姑娘的关爱,对张慧琴的尊重,也隐隐涉及当事者对变革的态度。张慧琴把握了时机,眼睛发亮,盯着柳月芳说,怎么样,看清形势了吧?这鱼头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这个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关系到鱼头,责任重大,便有点像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里去了,她对张慧琴说,我吃东西哪有这么挑剔?问老居吃不吃,鱼头,他吃不吃?张慧琴知道这是柳月芳让步了,当然乘胜追击,她说,老居呀,你疼不疼儿子,疼不疼儿媳妇,就看你的表现啦!居林生当时正在剔牙,年龄不饶人,他现在吃一点东西就得剔剔牙,听到要他表态,下意识地扔掉了牙签,人也坐端正了,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够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他的表态豁达而仁慈。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说,上鱼头就上鱼头吧,谁爱吃谁吃,什么事都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鱼头又不是其他什么头,本来就可以吃的。

  后来就给居林生一家上了鱼头。上鱼头不吃也不算张慧琴的什么胜利,让张慧琴感到骄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后终于没能抵挡住红烧鱼头的香味,吃了红烧鱼头,再给他们上一盆鱼头白汤,夫妇俩也没推辞!张慧琴后来绘声绘色地向别人描述那场特别的晚宴,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着了魔似的,就是要让他们吃我的鱼头,看他们一家吃了鱼头,我就心安了。当然张慧琴这么多年来始终没学会谦虚,她借居林生一家之口赞美自己制作鱼头的厨艺,听听她怎么学人家说话的——

  居林生是这么说的,鱼头,味道很不错嘛。

  柳月芳是这么说的,好吃的,没想到鱼头这么好吃。

  居qiáng的女朋友是那么说的,明天要减肥了,这鱼头汤,不要太好吃哦!

  居qiáng近来迷上了文学创作,时常即兴地念出一些诗句让女朋友鉴赏,那天在鱼头馆他偶得小诗一首:

  年年有鱼

  年年有余

  有鱼的世界多么美丽

  有鱼的世界多么富裕

  平心而论,居qiáng那首诗是有感而发,连张慧琴都听出了诗句中饱含着作者的感情和世事沧桑,她在一边为居qiáng拍手,柳月芳没有什么表示,但看得出来她对儿子的才华是很自豪的,居林生听出来儿子的诗韵脚整齐,他说,有一点进步,这首诗还是押韵的。居qiáng那女朋友却很扫兴,她只顾吱溜吱溜地喝鱼汤,一边喝一边说,别念了别念了,什么破诗!

  哭泣的耳朵

  哥哥比弟弟大三岁,天经地义的,哥哥应该照顾弟弟。但那年夏天哥哥jiāo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人像水一样地往低处流。他的喇叭裤勒紧了屁股,看上去随时会绽线,他的军帽歪着戴,帽檐下滋出几簇长头发,油腻腻的,抹过发rǔ,散发着一丝堕落的香气。他天天带着象棋到铁路桥下的公厕去,一边方便一边和人下棋,是赌残局的。这个哥哥,你还让他照顾谁去?人不学好的另一个标志就是懒惰,而哥哥的懒惰正在损害弟弟的利益。就说去白铁铺取水壶的事,早晨母亲出门前把它写在厨房的小黑板上了,注明是哥哥做的事,注明要带上五毛钱,还写了一句:别忘了盛上水试试。弟弟在厨房吃早饭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的,可等他去了一趟公共厕所回来,发现黑板上母jī变了鸭,chūn风的名字已经改成了chūn生,是弟弟的名字了。弟弟知道是哥哥做的手脚,他想也没想,随手就把那个“生”字擦掉,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整个夏天弟弟看上去都愁眉不展,不为别的,是为了游泳的事。母亲有一天路过护城河的酒厂码头,亲眼看见有人从那里捞起了一个溺水的男孩,母亲在那儿看了会儿,突然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联想,看见河对岸一群孩子还在水里打闹,母亲便chūn风chūn生地狂叫起来,对岸有人呼应道,chūn生刚刚还看见的,chūn风没看见!母亲就慌慌张张地往家赶。还好,路上看见了chūn风,chūn风和他的朋友坐在菜场卖豆制品的架子上,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在gān什么。母亲没心思去调查他们在gān什么,她问大儿子,你弟弟呢?哥哥先说不知道,马上改口说,在家呢。母亲骑着车赶到家门口,一眼看见门口的晾衣竿上挂着弟弟的游泳裤,是两条红领巾改制的,还滴着水,母亲才松了口气。弟弟迎出来为母亲例行公事似的拿饭盒,母亲脸上仍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她看着弟弟头发上残留的水滴,说,好,上来了就好。但她的脸还是白着的,不得了啦,酒厂码头又淹死一个,肚子胀得那么高!她向弟弟描述了那个男孩膨胀的孕妇似的腹部,还说男孩的嘴里塞满了泥沙,泥沙里还长了一堆水草。弟弟不相信什么泥沙什么水草的事,那只是母亲在吓唬人,为她下达禁令添油加醋罢了。

  弟弟愁眉不展。他再也不能下护城河游泳了,这道禁令,弟弟知道违抗不得。但他不能不游泳,去年夏天他刚刚在护城河里学会了游泳。弟弟偷偷地跑到工人文化宫的游泳池去游,游了没几天,不巧,得了红眼病,一双眼睛躲避着光线和别人的目光,依然红得令人心痛。母亲大怒,一口咬定是游泳池传染的红眼病。怎么能不传染?她说,你难道不知道,有人在游泳池里小便的!红眼病也来和弟弟作对,这样一来,母亲连游泳池都不准兄弟俩去了。

  禁令对哥哥没什么影响,他对游泳不感兴趣,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其他事都偷懒,这么热的天,哥哥洗澡也偷懒,拿水在身上胡乱抹两下,就骗母亲说是洗过了。弟弟夜里闻得到哥哥身上qiáng烈的汗臭,像熏醋的气味,弟弟埋怨哥哥比猪还臭,但他不敢嚷嚷,许多事情上他也要哥哥替他打埋伏。比如游泳的事,弟弟红眼病一好就违抗了禁令,偷偷去阀门厂游泳,母亲不知情,但哥哥知道弟弟藏游泳裤的地方,瞒不了他。就像一个山头的qiáng盗和土匪,他们谁也不能要挟谁,弟弟也捏着哥哥的把柄,哥哥和冯青他们在家里赌博,赌香烟,赌光屁股,赌吃牙膏,还赌钱,好几次都被弟弟撞见了。

  下午弟弟去阀门厂游泳时路过了白铁铺子,一顶草草搭制的遮阳棚从门檐上挑出半米多远,没有挡住多少毒辣的阳光,他经过那儿的时候觉得四周翻腾着一股热làng。那五个老头坐在闷热的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白铁,一台破旧的台式电扇坐在地上,摇晃着脑袋,向五个老头公平地分配着热风。好多铁皮桶、花洒、烧水壶堆在地上,有的挂在墙上。弟弟不认识他们家的水壶,认识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个老头在炎热的午后集体劳动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见瘦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刚刚修好了一只铝盆,他用油漆在盆底写着什么字,其他几个都在敲,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在补弄谁的铝饭盒,他的脸热得通红,白背心被汗弄湿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两个像妇女一样的rx房。逃亡地主背对着街道,他在用锤子敲一块圆形的白铁皮,弟弟只能看见他的luǒ露的后背上贴着一张膏药,他穿着长裤,却把长裤挽成了一条短裤,由于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爬满了蚯蚓,让人反胃。资本家看上去最年轻,他戴眼镜,头发还是黑的,身上的军用衬衫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热也不肯脱。他还模仿炼钢工人,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好像这么一打扮别人就忘了他是资本家了。他们四个人都埋着头劳动,没有注意弟弟,只有门边的老特务抬起花白的脑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让弟弟吃惊,左眼角有一块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肿着,睁不开的样子,右眼安然无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见眼眶里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泪水。弟弟说了一句,又不枪毙你们,哭什么?说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热的天气把人都赶到阀门厂的游泳池来了。游泳池不正规,长度宽度都不够,水有点发绿,也许好几天没消过毒了。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在一起,男的看上去便很骄傲,也不管他带来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一样,有的害羞,像个木桩似的插在水里不动,有的就一点不害羞,靠在池边上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他们都不怎么游,好像是来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游,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烫头发的姑娘,撞她撞的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来,小流氓,小流氓!她骂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继续游,但有个家伙突然冲过来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腻了?你敢调戏我的女朋友?那家伙手劲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耳朵很疼,疼得快从脑袋上掉下来了。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没有盲目地与那个家伙正面jiāo锋,回头去寻找那个烫头发的姑娘,她靠在池边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冲着弟弟这里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样子,把弟弟气坏了。弟弟从小嘴不gān净,一张嘴就骂了句最脏的,姑娘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反正那个家伙一定听见了,他后来发疯似的,一手继续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只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样当着游泳池里那么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当场捉拿一样,弟弟被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推出了游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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