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_陈忠实【完结】(9)
“五类分子修河堤!”她给民兵连长一句话,这些人就被吆喝到河滩里,在晒死青蛙的沙滩上,扛石头,推沙车,从早gān到晚。
有时,看着这些人累得扭腰拉腿,疲倦不堪的样子,她心里又觉得他们可怜。是呀!一个没有抓摸过上圪塔的手指头,长得那细,怎能有劲呢?细指头捉水笔和揭文件纸,倒是轻巧利索,捉锨挖沙扛石头,就显得太弱嫩了。她想派他们gān些稍微省力的轻活儿,又怕那几位造反头儿说她同情反革命分子,也就作罢。转念一想,让他们流些汗,出些大力,吃点苦,也使他们亲身经受一下,该当知道庄稼人平日里受的什么苦了。再甭像已往回到村里,摆一副挣大工资的工作人的优越面孔了!
胡选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
梆子老太站在街心十字,看见他穿着摘掉了帽徽和领章的草绿色军衣,背着军队上的那种huáng绿色被子,走到街心十字来了。他和几位庄稼汉男女打着招呼,并不停步,从梆子老太旁边走过去,装作没看见,或者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端直走过去了,走进梆子井村中间胡大脚家的土门楼去了。
梆子老太心里明白,他恨她。三天过去了,这个胡选生不见前来报到,意向十分清楚。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个复员军人回归本土,不出三天,就得向村里的最高领导者报到,由她再吩咐队长给他们安排活路。工分也不是随便可以去挣的。胡选生不仅不见来报到,也没见他像其他复员军人那样提上糖果糕点去走亲访友。胡选生回乡的第二天,就扛着撅头下地gān活挣工分去了。他这样爱工分?他爸胡大脚也这样爱工分而不通人情世故吗?
他憋气,梆子老太猜想。她想指令生产队长:甭给他记工分!既然没有向梆子井的现任领导人报到,一句招呼也不打,谁认识你是什么人呢?你的户粮关系尚未在梆子井落下,能随便挣工分吗?她觉得理由十分充足,却终于没有给生产队长下达这样的指令。她心里有点虚,有点怕惹麻烦,终于忍住了这口气。
在一条没有岔道可循的田间土路上,梆子老太和胡选生迎头碰面了。她等待他先开口,和她打招呼。她是领导小组组长,又是长辈人,不能先开口问候他一个晚辈娃子,那样有失身份和尊严……可是,要是他还是不理她的话,怎么办呢?她总有点心虚,想到应该和他打一句招呼,缓和一下,这儿在河滩野地,谁先朝谁开口,没人看见……胡选生头一扬,脸一迈,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满脸的傲气,这个狂妄的家伙!
现在清楚不过地证实了梆子老太隐藏在心底的那一层顾虑:他恨她。气她向部队的那两位军官说出了他的父母亲复杂的历史状况,使他失去了被连队当作苗子培养的可能,既没有提gān,也没有入党,又回到梆子井村来务庄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里,比如那个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个什么县的什么公司的胖经理,不管心里怎么想,却总是蜇到她跟前来汇报改造收获,满脸赔笑。这个胡选生硬得很!仇恨就摆在鼻子眼上,专给她瞅似的。她再三思量,得忍着点,胡选生和那一帮人不一样,他头上没有“帽子”,不好抓摸哩……
大约过了半个月,相安无事,梆子老太也约略放心,他敢把她怎么样呢?这一天,胡选生终于亲自登门来了。
“这是部队给大队的介绍信。这是户粮关系。这是团关系……”胡选生站在院子里,不笑也不恼,像对一位陌生的人jiāo待手续一样。
“屋里坐。”梆子老太礼让说。
“没有什么事情了吧?”胡选生打算立即走开的神气。
“甭急。”梆子老太把那份团组织介绍信,又塞回对方手里。那是参军时从梆子井村团支部转入部队的,现在换了一张表,又从部队转回梆子井村团支部来了。她说,“你到团支书那里去办团关系。”
选生把那张表格塞进裤兜,抬脚要走了。
“选娃。”梆子老太转念一想,不管怎样,表面上也该缓和一下这种紧张的气氛。她装出什么也不戒意的样子,关心地说,“你回来了,要多帮助咱村gān工作,老太我没文化……”
胡选生停住脚,转过身,从门口重新走回院子当中,咧开的嘴角上,dàng漾着不屑的嘲笑。
“你在部队受过教育,表现不错。”梆子老太廉价地安慰失败者。她虽然不大习惯给胜利者祝贺,却能大方地安慰失败者,不惜言词,“咱们队里革命生产忙啊!正需要你们年轻人!”
“需要我?”胡选生眼里滑过一缕疑问的光,“你说的是真心话?”
“啊呀!老太啥时候哄过你?”
“huáng主任,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个问题——”胡选生冷声静气地说,“关于我爸和我妈的历史问题,做结论了吗?”
梆子老太愣住了。在这个年轻的复员军人的冷静的语气里,感觉到了蓄久而又压抑着的愤怒;那一双被蓬乱的头发掩遮下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憎恶的冷光;因为外表上努力做出平静,反倒使他那种愤恨和憎恶的怒气更显得深沉和不可压抑,像bào雨降落之前的静寂中掠过的一股风,带着冷气,直透进梆于老太的骨缝。
“你爸是贫农,你妈也是贫农,这不含糊。”梆子老太gān脆地说,丝毫也不拖泥带水,“没有做不做结论的事嘛!”
“说我妈是逃亡的地主小姐的事,从何说起呢?”显然是经过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选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里要说的话,一句咬到要害处,“我想问个明白。”
“那是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梆子老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和气地解释,“群众意见嘛!要正确对待,相信群众相信党嘛!”
“群众意见我不计较。”胡选生说,“如果有人以党和群众的名义,把这些专门害人的谣言当作事实,给我装进档案,我就会成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子……背一辈子黑锅!”
“咱们……没有……这样看待你。”梆子老太心里发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来是不好对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我怎么能不背包袱呢?”他眼皮一翻,紧紧盯住梆子老太的眼睛。他想说,你给部队外调gān部的一席谈话,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还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继续谈他早就要谈清楚的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爸我妈的历史调查清楚,做出结论。要是证据确凿,我当逃亡地主的狗患子,算我活该!”
“我们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那应该再想办法去查!”
“不好办哩……”
“光说‘不好办’不解决问题。我背着黑锅哩!”
“群众意见嘛!正确对待……”
“什么‘群众’的什么‘意见’嘛!”胡选生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财东一身烂账,万般无奈,卖壮丁给人家还钱,你说他是兵痞!谁家里有一丝活路,愿意拿性命冒险换钱?俺妈家在河南,穷得要饿死了,才卖给财东家当丫环。俺爸从刮民党队伍里偷跑了,躲到财东家扛活儿,看见财东把个穷丫环打得半死,锁在柴禾房里,他可怜穷汉人,救了她,两人逃回陕西……咱村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不想想,凭俺爸一个穷汉人,能勾引来地主家小姐不能?你……”
“我早就说过,是群众大字报上写的嘛!”梆子老太无法应付了,只是勉qiáng地重复她领略到的这句政策性十分广泛的话,“群众在恁大的运动中……难免有不太实际的话写到大字报上……”
“哼!我说——”胡选生无可奈何地冷笑着,“如果有人贴大字报说,你不生娃,是当姑娘的时候,让野汉子给搞坏了……你能正确对待吗?”
梆子老太一哆嗦,眼睛里起雾了,黑了。这样刻毒的rǔ骂,从一个晚辈后生的嘴里吐出来,像迎头浇来一盆屎尿,她被呛得张不开口了,嘴唇颤抖,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响,几乎昏厥了。
“反正……我背一辈子黑锅了……活着有啥意思!”胡选生怏怏地转过身,眼里泛出恶毒的报复以后的得意神气,似乎什么都在所不惜了,他出够了气,准备走了。
“你放你妈的臭屁!”梆子老太一下子从沉重的打击中醒悟过来,蹦前几步,把一口唾沫喷吐到选生脸上,骂起来,“你狗日翻了天了!”
胡选生抹着鼻脸上的唾沫,yīn冷地笑着:“看看你……这下也不能‘正确对待群众意见’了吧?”
梆子老太更加气急,一摔手,就抽到选生的脸上,再扬起手的时候,就被选生铁钳一样有劲的大手攥住了时腕,她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了选生的领口,钮扣一个个挣断脱落了。
胡选生没有想到会打架,原来只想骂几句出出气罢了,他突然有些后悔,和一个老太婆打架,太没意思了,他甩开她乱抓乱撩的手,准备摆脱,不料梆子老太突然趴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左腿,大哭大喊:“救命——”
胡选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缠,打不敢打,一个老太婆怎能招架得住他的拳脚呢?摆脱又摆脱不了……突然,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了他一口。小伙子疼得难以忍受,又听着她虚张声势的哭叫,愤恨的火气喷涌而出,抬起另一只脚,照梆子老太的屁股踢去——
这一脚,可能结果梆子老太的性命,从而酿成人命案件,至轻也会踢得梆子老太皮烂骨折。幸亏门外扑进一个人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两人跟前,恰到紧要关头,抱住了选生刚刚抬起的腿腕。选生自己始料不及,身体失掉平衡,摔倒在院子里。
来人是胡选生的父亲胡大脚。他早已从儿子的言行神色中窥察出来某些异常的神态,暗暗地监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生怕闹出乱子来。他的心计没有白费,恰到好处地制止了一场可能酿成的祸事……
这件事处理得十分及时,三天没过,胡选生被县公安军管会拘捕了,性质定为阶级报复。
拘捕胡选生的吉普车刚一开出梆子井,村民们一股水似地涌进胡大脚家窄小的院子。女人们安慰嚎啕大哭得嘶哑了嗓子的河南籍女人,男人们劝解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的胡大脚,悄声怨骂那个瞎心眼的梆子嘴……太过分了!
“啊呀!这个梆子嘴,不知给外边来的人,都胡说乱道了些啥……”
“甭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吉利话!”
“上头来人尽听她瞎汇报……chuī胀捏塌,好事说瞎,全由她叨咕!”
梆子井村的庄稼人都养儿育女,悉心盼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比自己活得更有出息,顶好能到外部世界里去gān一番事业。那不仅是单纯的经济收益上的实际利益,重要的是标志着作为父母教养儿女的光荣啊!尽管他们自己在梆子井村里不打算加入共产党,甚至开会时总朝拐角挤,甚至甘当落后;但他们几乎一律诚心地希望儿女们在学校,在部队,在工厂或记不清名号的单位里,积极工作,思想进步,最好能加入共产党,能提拔gān部……解放以来形成的新的社会观念是:党员和gān部是一切角角落落里的优秀分子,是好人的同义语,处处受人敬重和爱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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