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说起了这样空dòng乏味的大道理。说得又平常又冷静。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哭什么。我坐在台灯下面。小闹钟里红色秒针在机械地数时间。我想起了我奶奶永远离开家门的那个清晨。我坚信是清晨,我们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发生在清晨。天刚刚亮,只能看见行人的大致yīn影。小船靠泊在后院的石码头,四处布满露珠,凉意bī人。婉怡的疲惫身躯打了一个寒噤。婉怡走向石码头,她在楚水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与可能。我知道婉怡这时候已经没有痛苦了。她无限麻木,但听觉却灵敏起来。她听见了桨橹的乃声。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摇晃不定。远处有公jī打鸣。婉怡听见船工打饱嗝的声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过神来,伤心往上涌,绝望往上涌。我奶奶望着陆府的黑色轮廓一股热血就冲了上来。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舱。醒来天已大亮,婉怡轻声说,娘,孩子,娘,孩子。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浮于水面,我奶奶对着河面尽头血红色太阳大声说,天啦,天!后来船拐了一个弯,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一块水疤。风后来把那块水疤又chuī皱了。水面重新呈现常态,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常态。这种液体常态永垂不朽,不对我说一句话。它连系了我的乡村梦与伤心的大上海。
作为补充,另一个细节不能不jiāo待。事情发生在抗战胜利之后,是一个雨夜。子夜过后靠近凌晨。四个湿漉漉的黑色男人敲响了陆府的大门。陆秋野正在梦中。醒来时额头正中央顶了个圆。是盒子枪的枪口,又硬又凉。陆秋野听见有人低声说,不许动,跟我们走。外地口音,无比严厉。陆秋野被捂上嘴,由四个人架着,走了很远。在一条水沟旁他们停止了脚步。这时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陆秋野跪下,从他嘴里拉出布团,而后问,叫什么?陆秋野说,陆秋野。陆秋野就听见那人说,我代表人民,判处汉jian陆秋野死刑。陆秋野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叭的一声。陆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历史把那把盒子枪的回声留给了父亲与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长岁月,父亲提起陆秋野时总是说你爷爷。父亲对历史的故意隐瞒让我体验到了历史的可怕。我时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见历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bī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见我 爷爷 太阳xué处的枪眼,雨水把血迹冲gān净了,枪眼翻了出来,一片焦黑,依稀闻得见肉丝与骨头裂口散发出忧伤肉香。这样的时刻我会无助地战栗,孩子一样渴望亲吻与拥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间里东躲西藏。我常为这样的举动羞愧,面对亲友都难以启齿。
这一切瞒不过林康。她不止一次当着我父亲说我 神经病 。父亲笑得很大度,满脸都是当父亲的笑。父亲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严重地来了。天下的妻子都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在男人的空间里无所不在,她们对男人的隐私无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谢天谢地。许多夜里我想把历史真相告诉林康,我早就不堪重负了。但我不敢。在那个夏季我时常独步街头,锐利的阳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在阳光里我凭空思索起身体内部血液的流动模样。我觉得弄清楚它们于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头绪,但我认定血液在我的体内东抓西拽,是一只手的样子。这只手攥紧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热làng滚滚,高层建筑安安静静,投下巨大yīn影。五颜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与商店的广告牌下面,却比隐藏在夜色里更让我觉得陌生。炎热的夏季我备感孤寂,一切都松软无态,连同时间一起,敷散开来,收不住筋骨。在这样的时刻我决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于了解他们的颜色与形状。我决定回去。我在街头走回家的路,一边流汗一边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鲜明,这是夏季送给我的惟一礼物,但带不回家。一进家门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进了家门取出一只搪瓷盆,瓷盆里贮满清水。水极gān净,接近于虚无。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划下一刀,血排着长队,呼啸着冲入搪瓷盆。他们无限抒情地洇开来,寓动于静,飘飘浮浮,如七月里的彩云,变幻苍狗与红马。我的血止不住,他们争先恐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鲜红的弧线直奔自由而去。我无端地恐惧了。但我找不到那只手。那不是刘雅芝的手。我明白那只手不会出来,它捏着我的血管,在我的肉体深处惹是生非。
林康从房间里走出来,腆着她的肚子。林康望着一盆子血水惊呆在那里。怎么了?林康说,你怎么弄的?我的手,我说。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我说——神经病!林康没好气地撂下了这句话。
林康的怀孕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个下午我们一同看了一部法国电影。从头到尾都在闹爱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来cháo了。林康换了件粉色内衣,让我看她的腿。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说性不性感,我说性感。她伸出一条腿说,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过,扔了书,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兴了,说,怎么这样看,眼睛里一点爱情也没有,一点火星也没有!林康说,重看,眼里要有爱情,要蹿火星。我站起来,说,亲爱的老婆,你总不能让我qiángbào你吧?——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不能?林康说完这话生气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本书上说,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bào力的,为了我们的伟大爱情,我决定偷袭我的老婆。在她洗到关键时刻,我冲了进去,眼睛里弄出了一些电闪雷鸣,抱出来就把她摆到地板上。林康兴奋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挣扎,地板上沾满皂沫与水迹。她大骂流氓,大骂不要脸。后来她服帖了。再后来就怀孕了。她发现怀孕时似乎生了很大的气。责问我,为什么不用工具?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我想了想,说,眼里冒火了,哪里来得及。林康咧开口红,幸福地说,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这样怀孕的。悲剧就这样诞生了。问题大了。但问题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权了。这使我对林康的腹部产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个眼睛从不 冒火 的男人,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着林康的腹部发愣。脑子里追忆的却是父亲。我怀疑父亲曾产生过杀了我的可怕念头。我的猜测绝对不是空xué来风。我十分渴望 弄掉 林康的肚子。现在想来父亲没能 弄 掉我完全是因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门,搅乱了他,对我自然就无暇顾及了。在我成长的日子父亲从不向我示爱。他爱上了科学。 文革 开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恋科学了。他从热衷政治到热爱科学也是一个谜。父亲爱上的当然是自然科学(我一直觉得汉词 社会科学 实在莫名其妙),父亲在乡村痴迷于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个人孜孜以求。父亲儿时读的是私塾,他对近代科学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很快表现出对科学的赤胆忠心,他从初中代数和初中几何学开始,一步一步向科学腹地慢移。运算和推导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亲对每一条定律与公式都重新审视。他是个天才。对他的追忆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亲终年沉默,垂着硕大的脑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纸。他整天比划、摇头、叹息,没有竟时。父亲找来了一堆又一堆马粪纸,剪成若gān欧几里德平面。父亲把那些平面挂在墙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马粪纸上,chūn节的爆竹都不能唤回他对生活的兴趣。后来父亲开始了物理学研究。进入七十年代父亲业已成为我们乡村的爱因斯坦。他的科学研究取得了惊人发现。有一阵子父亲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冲出大门对上工去的贫下中农大声说,我证出来了,我证出来了!父亲说,把苹果扔出去,一定会重新掉到地上来的。父亲一边颤抖一边说他可以证明给我们看。父亲的话被几个农民听到了,他们说,苹果当然掉在地上,总不能飞到天上去。父亲说,飞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掉在地上。父亲随后扔出了一颗石子,石子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咯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还留下了一个坑。父亲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的结论是正确的。父亲的样子真叫人担心,不少人都说,右派分子一准中邪了。多年之后,父亲从一本科学杂志上第一次看见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父亲慢悠悠地对我说,这个大鼻子是正确的。我说,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这个的也就十来个人。父亲的脸上顿时伤心下去,望着我不语。父亲脸上的悲伤扩散开来,宇宙一样浩茫。父亲大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但他的结论和我的看法一样。父亲真是疯了。但父亲是天才。让我痛心的是,天才为什么一定要降临到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