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平静优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带着那张毛边地图随船只靠泊大陆。是一个城市。是上海。晨风清冽,夜上海灯火通明。huáng浦江倒映出东方都市的开阔与辉煌。一道又一道液体彩带向我飘曳而来。上海把世上的灯盏都惯坏了,它们是大上海的女儿,美丽而又任性。东方欲晓,远处布满机车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huáng浦江的倒影里打了个盹,就准备洗漱了,然后打开门,迎接世界。
这时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梦里。她老人家用最纯正的楚水方言梦见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认真地呼吸上海。我无限珍惜在huáng浦江心对上海的审视角度。这是我奶奶婉怡无法获得的视角。我的怅然与凄苦不可言传。我就在奶奶的身边。历史就是不肯做这样简单的安排,让我们见面。
在一盏路灯下我上了岸。上海这个城市给了我的双脚以体贴的触觉。我的身影狗屎一样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几步,踏上另一条街。路灯拉出了大街的华丽透视。满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头却晕起来。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开始晕岸。大陆和海洋是一对冤家。海洋认可你了,陆地就不再买你的账。水泥路开始在我的错觉里波动,我的双腿踩出了深浅。我的生物组织们早就吐gān净大陆,完全适应了液体节奏。大陆真是太小气了,它容不得人类的半点旁涉,你不再吐gān净大海,大陆就决意翻脸不认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红白相间的隔离杆上,一阵又一阵狂呕。我呕出了鲜嫩的海鲜,它们生猛难再,以污物的姿态呈现自己。我看见零散的呕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艰难地蜿蜒,发出冲天臭气,比拉出来还难闻。我不知道大陆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两条腿空了,不会走路。我挣扎几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边,在高层建筑下的台阶上和衣而卧。我的头上是一盏高压氖灯,我闻得见灯光的淡紫色腥气。我闭上眼,汽车轰隆而过。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们的震颤。大地冰凉,无情无义。我躺在夜的大马路上,体验到东方之都的冰凉温度。我的眼泪渗出来,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细详尽地体验这种感觉,泪水就奔腾了,纵横我的面颊,像我奶奶激动慌乱的指头。
(本篇完)
七月三日,那个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家里的木chuáng上。阳光从北向的窗子里穿照进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白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死亡在这个时刻急遽地降临。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睛,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我站在红豆的chuáng前。我听见红豆的喉咙里发出很古怪的声响,类似于秋季枯叶在风中的相互磨擦。随后红豆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幅度很小,这时红豆就死掉了。红豆的生命是从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红豆的母亲、姐姐站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号哭。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他的父亲不在身旁。等待红豆的死亡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两步,一屁股坐进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我的脑子里空dòng如风,红豆活着时长什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了。我只能借助于尸体勾勒出红豆活着时的大概轮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顽固地坚持死亡的姿势,指责也可以说渴望那把二胡。
红豆死的时候二十八岁。红豆死在一个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这个关头。红豆死时窗外是夏季,狗的舌头一样苍茫炎热。
少年红豆女孩子一样如花似玉。所有老师都喜欢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豆曾为此苦闷。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gān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姐姐亚男留着两只羊角辫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红豆则脸蛋红红的、嘴唇红红地做起了妹妹。但红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长着女孩子万万长不得的东西。那时我们刚刚踩进青chūn期,身体的地形越长越复杂。有机会总要比试裆部初生的杂草,这算得上青chūn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称雄。红豆当时的模样犹如昨日。红豆双手捂紧裤带满脸通红,望着我不停地说,不,我不。我说算了,大龙,算了吧。大龙这家伙硬是把红豆给扒了。扒开之后我们狂笑不已,红豆的关键部位如古老的玉门关一样chūn风不度。大龙指着红豆的不毛之地说: 上甘岭! 红豆伤心地哭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性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性质。小女孩一样的红豆背上了 上甘岭 这个硝烟弥漫的绰号,最终真的走上了战场,战争这东西照理和红豆扯不上边的,战争应该属于热衷于光荣与梦想的男人,不属于红豆。从小和我一起同唱 长大要当解放军 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揉两根二胡弦的红豆,最终恰恰扛上了武器。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豆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 主义 和 问题 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 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 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 历史的车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yīn下我得到了红豆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豆的信件对我神秘地眼。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黑人兄弟谈恋爱的女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豆听话安分的女性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jiāo了一个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缠绵。红豆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豆熟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枪声,真实的枪声。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枪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豆的部队在湿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突然想起红豆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豆。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gān事用巴掌挡住了我: 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 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gān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 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 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领导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豆。回寝室的路上已是huáng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huáng昏时分的昆虫,在夕阳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chūn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了一些雪,民政厅的几位领导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豆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豆牺牲的消息。红豆的母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豆的父亲庄重地用左手从领导手中接过一堆红色与金色的东西,他的右手被美国人的pào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豆父亲接过红色与金色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民政厅的领导把红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前,说: 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根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 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我们都在努力,试图从记忆中抹去红豆。那个漂亮的爱脸红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后面,用女性气很浓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视角微笑着审视人间。红豆的母亲把红豆那把二胡搁在遗像的左侧。红豆的母亲每天都要用gān净的白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红豆十八岁那年的目光一样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红豆的母亲从来不碰,两根琴弦因日积的粉尘显得臃肿。红豆的母亲说,这孩子的魂全在那两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