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_毕飞宇【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开会了。下面欢迎季婷婷同志作重要讲话。”午饭本来有点死气沉沉的,季婷婷的这一下来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样子,也是事态重大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说什么。大伙儿停止了咀嚼,一起侧过脸来,盯住了季婷婷。季婷婷终于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我不小了。姑娘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生活是很美好的。为什么?我这样的女人也有人愿意娶回去做老婆了,不容易啊。小伙子难能可贵。这很好嘛。我们已经在手机里头谈了一个多月了。经过双方坦诚而又肉麻的jiāo谈,双方认定,我们相亲相爱,可以建立长期友好的伙伴关系。我们决定一起吃,我们也决定一起睡了。后天就要发工资,拿了工资,姑娘我就要走人了。希望你们继续呆在这里,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大家鼓掌,鼓掌之后散会。”

没有人鼓掌。大伙儿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为大伙儿会给她掌声、会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区意外地寂静下来了,静得有点吓人。大伙儿都知道了,季婷婷步了小马的后尘,也要走了。

“来点掌声吧,听见没有?”

大伙儿就鼓掌。掌声很勉qiáng。因为缺少统一的步调,更因为缺少足够的热情,这掌声寥落了,听上去像吃完烧饼之后留在嘴边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这样的掌声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季婷婷要走,大伙儿相信,但是,为了结婚,绝对是一个借口,抢在前面把老板的嘴巴堵住罢了。人家是回家结婚,你做老板的还怎么挽留?

推拿中心哪里是气氛压抑?不是。是人心涣散,人心浮动。人心浮动喽。聪明人都走了。是得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了。季婷婷怎么可能回家结婚呢?哪有打了一个月的电话就回家结婚的?

其实,季婷婷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结婚了。豪迈的女人往往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们懂得恋爱,她们就是不懂。她们不会爱。她们的恋爱与婚姻往往又突如其来。更何况季婷婷还是一个盲人呢。不会爱其实也不要紧,那就别挑三拣四了,听天由命呗,等着别人给她张罗呗。张罗到一个就是一个。她们这样的人对待恋爱和婚姻的态度极度的简单,近乎马虎,近乎草率。可是,说起来也奇怪,她们再马虎、再草率,她们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满的,比心积虑和殚jīng竭虑的人要幸福得多。都哪里去说理去?没法说。

季婷婷不懂得恋爱,和同事们处朋友的时候却重感情,愿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舍不得了。她的辞职报告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里其实是难过。她以为大伙儿会为她鼓掌的,可是,大伙儿没有。这反过来说明大伙儿舍不得离开她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有感情了。季婷婷的眼睛一连眨巴了好几下,比听到经久不息的掌声还要感动。

张宗琪没有动。在心里头,他也许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人了。他是老板,流失了季婷婷这样一棵摇钱树,怎么说也是推拿中心的一个损失。可惜了。当然,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选择离开,它所带来的联动效应将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从众。一个动,个个动。走了一个就有两个,走了两个就有三个。万一出现了大面积的辞职,麻烦就来了。生意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如何,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还是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责任。张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为结婚才打算离开的,才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怎么可能结婚。得留住她。哪怕只留下两三个月,事态也许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到时候她再走,性质就完全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恭喜你了。”张宗琪说。作为老板,张宗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代表“组织上”给了季婷婷第一份祝贺。张宗琪把脸掉向沙复明,说:“复明,我们总得给新娘子准备点什么吧?”

“那是。”沙复明说。

“这件事高唯去办。”张宗琪说。张宗琪话锋一转,对着季婷婷语重心长了。张宗琪说:“结婚是结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办了,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

沙复明坐在角落里头。他和张宗琪一样不相信。但他的不信和张宗琪又不一样——张宗琪平日里并不怎么开口,他今天接话接得这样快,反常了。反常就是问题。他们两个当老板的刚刚商量过分手的事,张宗琪还没有走,小马和季婷婷倒先走了。如果推拿中心的骨gān接二连三地走掉,其命运只有一个,贬值。到了那个时候,张宗琪拿着十万块钱走人,守着烂摊子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生意这东西就是这样,好起来不容易,一旦坏下去,可快了,比刀子还要快。能不能再好起来?悬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不相信风水,风水坏了,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头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钱。

季婷婷做“重要讲话”的之前都红和高唯正在为了一块豆腐相互谦让。谦让的结果是豆腐掉在了地上。可惜了。她们两个实在好得有些过,连高唯自己都说了,说她们是“同志”,说自己是很“好色”的“哦”。当然,玩笑罢了,这同时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都红听着高兴,沙复明听了也高兴,一个人站在那里吊眉梢,就差对高唯说“谢谢”了。沙复明最近对高唯很照顾,高唯已经体会出来了。高唯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关系,却绕了一个弯子,落实在了她和都红的关系上。

对季婷婷的“重要讲话”最为震惊的还是都红。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但季婷婷的“重要讲话”让都红吃惊的还不在于她要走,是季婷婷要结婚。——这么重要的私房话婷婷姐居然没有给自己吐露半个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婷婷姐早就不拿都红当作自己人了。这是不能怪人家的,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人家机会了?没有。一点都没有。都红认准了婷婷姐的走和自己有关,起码有一半的关系。还是自己做人不地道,和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屑小没有什么区别。都红端着饭碗,心里涌上了说不出口的愧疚。无论如何得对婷婷姐好一点了。好一天是一天。好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一定要让婷婷姐知道,是自己势利了;但是有一点,她的内心一直有她这么个姐姐。她对婷婷姐的感激与喜爱是发自真心的。

整个下午都红一直在等。她在等下班。说什么她今天也不坐高唯的车了,她要拉着婷婷姐的手,一路摸回去,一路走回去,一路说回去,一路笑回去。亲亲热热的,甜甜蜜蜜的。她要让婷婷姐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在南京,永远都有一个惦记着她的小妹妹。婷婷姐是个好人。好人哪。一想起婷婷姐对自己的好,都红难过了,能遇上她,只能是自己幸运。都红决定今天晚上告诉婷婷姐一些私房话,反正她也是一个要走的人了。她要告诉她沙复明是怎么追自己的,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怜,又可嫌。好玩死了。她是不会嫁给沙复明的。她才不喜欢一个这样好色的男人呢。还老是盯着人家问:“你到底长得有多美?”哪有这样的?想起来都好笑。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婷婷姐挤在一张chuáng上,摸一摸她的“小咪咪”。她要当着她的面取笑婷婷姐一回:你们也分得太开啦,是两个东西,不是一对东西。

当然,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都红也得对婷婷姐说说。都红要和婷婷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是关于小马的。行走江湖这么长时间了,都红不声不响地,私底下也关注起男人来了。依照都红的眼光,推拿中心最好的男人要数王大夫了,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可是,年纪大一点又算什么毛病呢?他最大的毛病是有女朋友。如果都红一心要抢,存心想拆,都红完全可以把王大夫从小孔那边拆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都红有这样的信心。当然,不必了。都红也就是想着玩玩。都红真正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马。小马帅。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只要都红往小马的面前那么一站,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严格地说,都红暗地里对小马已经出过一次手了,当然,没有明说,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手段。那一天都红和小马一起上钟,客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两个副教授,一个是画油画的,一个是搞理论的,都很有名气。两位副教授闲得无聊,开始夸奖都红漂亮。他们的夸奖很专业,像从事创作一样,把都红的身躯和面部都拆解开来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夸。都红有意思了,副教授们夸一次,她就把电子计时钟摁一次,用意十分明确了,“小马,听见没有!听听人家副教授是怎么说的!”都红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头是疯野的,恣意了,甚至都有些轻浮了。都红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是挑逗和勾引的意思。属于放电的性质。可小马却不为所动。小马后来倒是说过一句话,他说:“都红,你的时间感觉怎么这么差?”都红对小马的这句话很失望。他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了。

要说都红对小马有多喜欢,也说不上。话只能这样说,都红的心里头有他。如果小马撒开四只蹄子来追自己,都红不是不可以考虑,也不是没有可能。都红是不可能反过来去追他的,还没到那个地步。小马帅是帅,但小马有小马的缺点,太闷,太寡,不开朗,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将来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能适应么?都红对小马吃不准的地方就在这里,需要和婷婷姐商量的地方也在这里。当然,这些话都红是不可能对高唯说的。她和高唯好归好,一辈子也好不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

这个晚上高唯偏偏不知趣了。她一点都不体谅都红的心思,一直都缠着都红。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高唯开始收拾了。她把用过的毯子和枕巾摞在了一起,准备打包。都红想让高唯一个人先回去,当着人又说不出口。只好在休息区的门口拉起婷婷姐的手,连身子都一起靠上去了。高唯没有明白,季婷婷却懂得了都红的意思。她在都红的头顶上拍了两下,明白了,让她再等一等,季婷婷还要回到休息区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呢。都红只好站在休息区的门口,靠在了墙上。季婷婷手粗,做什么都大手大脚,即使是收拾挎包,她的动静也要与众不同,哗里哗啦的,都红全听在了耳朵里。都红说:“婷婷姐,你别忙,我等着就是了。”季婷婷说:“就好了,就好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了,说兴高采烈都不为过。季婷婷的高兴感染了都红,都红也高兴了。但都红的高兴非常短暂——她没有好好地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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