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荷尔蒙_张悦然【完结】(9)
和她的第一次,清楚记得的,只有她的某种惊恐。她的身材要比你的好很多,让我忍不住说出,比起她的头脑,我更爱她的身体这样的话来。但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过自己,毫无自信,而你,如此平的胸,如此自信,这真有点古怪了。难道不该是你,更腼腆些吗?
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惩罚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你太自在随意了……
但是刚才,当她平静而小心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躺在我的下面时,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没法像你一样,和我做爱。
你
从他家出来时,你发现雨下起来了。你没带伞,只好快步走。幸好穿的衣服不薄。好几次,你都想站到马路当中去,但风势很大,推着你走个不停。你觉得你该伤心,简直就是伤心加上气愤。他凭什么认为你就没有占有欲?没错,身为已婚妇女,你没法全心全意爱他、关心他,但你仍然是个女人。而另一个呢?她那一晚回去,恐怕是开心极了,简直乐不可支了吧。她的身体因为他而cháo湿,因为跟他再次亲近而激动不已。她回到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放光,就会想,还应该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吧。
直到一小时前,你还觉得自己心有歉疚,立意要在小说里给她一段好生活。会有一个男人为她度身定做,逗逗她,让她笑,让她乐,让她开心地放下他。但当你思考起他告诉你的那个构思,三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时,你发现那将是一个有趣的实验。你联想到了侯麦的电影,总有一个人物,被人们不时地谈起却从不出场。要不要把她也处理成一个谜一般的存在呢?
你开始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敲门进入屋子,你会有怎样的举止?应该无法放松下来,沉默。三个人中,谁会变得饶舌多话,说些不着边际模棱两可又很容易激怒某人的话?你有些兴奋,又有点难免的不安。会有很多考验吧,比如,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你总是显得特别机智伶俐,嘲笑他,挖苦他的逻辑问题,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是不小的乐子。三个人在一起,你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你会选择做一个被动者,跟着他们俩?毕竟你才是最后出现的那位。从户内到户外,从饭店到酒吧,从咖啡馆到碟店。你拖在他们后面,显得疏离。你刻意和他们分开,她比你知道他更多,但也许,也更少。
在小说里,也许可以安排一次饭局,"鸿门宴"的爱情版。不要把任何一个女人安排在他身边。可以把她设定成一个不爱吃西餐的人,这样,这顿晚饭就会不太好过了。她会紧张自己的每个姿势,她的刀叉,有时切到了盘子上,声音尖利,让她更加紧张。但她也许会遮掩自己的笨手笨脚,会试着向他微笑,甚至索性向他撒娇。不行,得羞rǔ她。突然,你的亢奋沉静下来。你终于明白,你在嫉妒。
我
漫长的冬天渐渐死去了,白昼开始变长。试着写了几个开头。她的身体一直让我迷恋,也让我内疚。因为那一处又一处的快感,找不到文字形成细节。也许她会赢得我的某种怜悯?她愿意坐在我身旁,一直坐到房间昏暗下来,我伸出手,她就露出笑容,仿佛因为终于被我需要,而无比满足。
而你。你看起来聪明伶俐,会为一个小说的构思而激动,有时你径自走进来,眉头皱着,焦虑又疲倦。做爱使你眼睛变得水亮,双颊飘红。你的喊声更闷一些。我想象你们,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神色平静。你俨然应该表现得更有兴趣一些。但谁会更为投入?
换作以前,这些幻想,或者说,和前女友继续上chuáng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对现任说。也不会对自己说。但对你,我情不自禁。你总是表现得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旅游者,你好奇我的每一段故事,用欣赏风景的眼神鼓励着我。而我,也在同时观察着你。
就在刚才,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我告诉你,很想看到一对女同性情人做爱(我确信你不会真正介意)。那该怎么找到她们呢?你问。上网站找吧,我答道,会找到的。那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你问,网友不太靠谱,恐怕她们会联合起来耍你。你朝我露出理解、宽容的微笑,可我觉得,你似乎并不真正觉得这个幻想很有趣。我喜欢女人们,我说,她们的身体很美,她们的渴望也很美,特别是表情和声音,还有那种扭动,如果她们的身材够好的话。可惜,我的身材不够好。你说。(你想说的是什么呢?)我们继续散步,你沉默了一小会儿。女人,我也喜欢漂亮、温暖的女人的身体,不如,你把这些告诉她,我们俩?说着,你朝我调皮地一笑,怎么让她知道呢?
我看着你,发现这次你来见我,jīng心打扮过了。还是那件黑风衣,还是那个全部向后梳的短发发型,你知道,我亲爱的,你长得不那么漂亮,但如果你涂了眼影,刷了睫毛膏,你看起来就不那么尖锐了,更像一个传统的女人。
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旅行一次吧?我们三个,住在舒服的旅馆里,我和她,我们轮流说些有趣的话题,把你逗笑了,你就吻我们?你问道,你会先吻哪一个呢?不行,她不行,我说,她要上班。你是一个严厉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她听话、善解人意,又很依赖你,我更古灵jīng怪一些,常常和你顶嘴,但只要你命令我,我就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告诉我,你会更爱哪一个?
(在你那张笑脸背后,在你迎合我的想象背后,是什么?)
你
鉴于他的讲述,你认为,再去表现一个无忧无虑,有点任性,结果失去情人的年轻女孩,是不合适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写一个。你从未见过她,现在你想象她那狡黠的漂亮、健康的身体。她应该有非常黑的头发。
你觉得自己在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故事就会浮现出来。那时你还不知道,有些东西,将会被写出来,写成存在。尽管那时你自以为平静,和他在一起,也算开心。(但在你意料之外的某些事情,已经形成了小说的雏形。)你现在的想法是,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男人的爱而斗争。(你想写出自己的双重性格?但你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你把自己设想为冷静、聪明、坚qiáng,拥有低调刻薄的力量,有时又像小男孩一样明亮。她的形象则是娇小、老练、脆弱、总在撒娇因而喋喋不休。
要写一部小说。一部富有戏剧性的小说。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离奇而古怪的感情。眼下你还没有想清楚,模糊不清的开头,不足以敲成WORD文档。也许你该先想清楚他的形象?他和你,应该是最意气相投的,能领会彼此的感受,哪怕是身体的冲动,但他又很情绪化,一个人喝点酒后尤其多愁善感。他总在试图了解人,但他心里真正关注的是那个困惑的自我……这天傍晚,突然间,你看到了一线亮光,小说的开头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不请自来。
他们从未同时醒来过,因为他们从未一起入睡过。她甚至从未用过他的浴室。只要有机会见面,他们必定在chuáng上消磨掉大部分时间。必定会做上第二次。也没特别的原因。自打他们睡到一起,就建立起了这样一套习惯。他们的性爱,既可以说是平静安闲的(内心),又可以说是波涛汹涌的(节奏)。两人都用过沉溺一词。有时他没能迅速勃起(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了),他就会闷着头在那条充满小突起的小巷子里摸索,直到他可以,将彼此的存在越来越深地嵌入。而窗外的日光也就一层层地暗淡下去。
做完,他会抽根烟,然后他们俩一起分享一首诗,或者一首曲子。每次她跨出他的房门,总觉得夜色柔和,双腿酸软而快意。她走以后,他会清理chuáng铺,把他们用过的纸巾收拾走,然后,也许小睡一会儿。对于偷情这一行为本身,她并没有多少激情。她享受的是和他相处的乐趣,那种不慌不忙的亲密感。身体从未如此大方,如此从容不迫。虽然器官与器官之间融合无间,舒适无比,两人的很多观点却又迥然不同,有时会为了一个词语,其中的一个表现激愤。而恰恰是这种独立的对立,反衬出性事上的格外和谐,对此两人都心满意足。
这一表面井然的秩序在两人相处近一个月时被打破。她来了月经。因为没法做爱却仍持续见面,她只好东问西问。起先他回答得还挺节制。他告诉她之前jiāo过几个女友,告诉她之前的那位也已婚,告诉她他们俩相处了一年。(为了表述简便,那位前女友,姑且采用O这个名字。)她给他拿来了他爱喝的白酒,他自己坐下来倒上小半杯,开始放松下来,也反过来问了问一个情人会关心的问题。她告诉他她和丈夫关系不错,她只是单纯地被他吸引。接下来她问他,他是怎么认识O的。他说,要解释清楚这个,首先得讲讲他是怎么来到上海的,而要想解释清楚这一点,又非得说到前前女友不可。这样一来就只能细说从头了。
这场细说,持续了她的整个经期。
故事似乎清晰起来。你飞快地扫过这几十行字,觉得这个开头,并非毫无希望。
我
又一次在早晨三四点时醒来,被梦惊醒的。梦里自己好像犯了一个错误,被关在很高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黑,看守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没法弄懂为什么自己必须待在那里。周围很寂静。后来我看见了你。你离我远远的,又突然走上前来,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好像我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一样。我几乎不用再对你开口说些什么了。这种与世隔绝,这种我独自待在一个冷冰冰屋子里忐忑不安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你离开。醒来是因为我发现你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站在昏暗的转角处,在yīn影里对我快乐一笑。
这个梦看似漫不经心,却似乎可以有很多种阐释:我很容易受影响,对环境很敏感;我相当爱你,害怕失去你(那又如何呢);我希望自己被拯救?为什么在这个梦里,有很多旁观者呢?
这个梦突然让我想象出一个瞬间:假设有一天,我重病在chuáng,眼看就要死去了,我们仍然相爱,但我知道,你心里暗暗想着,我最好死了算了(因为你不想看到我的意志衰弱下去,说出不想死、害怕死之类的话来),那么,我要要求你,握着我的手,无比温柔地凝视我,让我死掉吧。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告诉你这个梦,你的回答很有趣,你说,我的童年一定是被闭锁的,那时的幼小心灵看来难以承受那种永无止境的孤独。我想起我的家乡,我在chūn天出生,chūn雨绵绵不绝,苦闷、无法出门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为年久不曾粉刷而发暗的房子和小巷。我有一个前途未定的哥哥,我总在窗口眺望。但其实,我从没害怕过。我想我从没被真正吓坏过。于是我说,也许只是说明,我对再爱上一个不自由的、别人的女人感到艰难。
爱的关系里,本来就充满yīn影,玫瑰的心理有yīn暗的一面。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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