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别了所有曾经恋恋不舍以为永远都不能离开的。我真的跟着小杰子走了。离开了郦城,也没有回落城。没有再和任何人联络,爸爸妈妈,纪言,唐晓,管道工。学校开学了,我也没有再回去上课。我就像一串纸花,在小沐的葬礼上被一并烧掉了,从此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站在郦城的月台上。我想起曾经在想念纪言想得不行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痴痴地坐着。结果没想到最后真的把他等了来。那天他还给了我一枚至今我仍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可是那已经什么都不能代表。
已经是秋天了。月台旁边落满了梧桐树的叶子。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一片寥落。从前我总是很喜欢秋天。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去写生,也总是能看到一些感动我的东西,于是就努力地把它们留在我的画布上。然而这一年,我忽然长大了许多。竟然对秋天完全没了好感。其实又何止秋天呢。一切于我都毫无意义。我感到身体里所有流动的跳动的东西都在趋于缓慢,越来越慢,我知道它们最终将停止。像一架咯吱咯吱旋转的纺车,终于在一个huáng昏里,在布满蜘蛛网的阁楼上,戛然而止。那一天应该很快就要来到了。
我们踏着落叶坐上了去一个陌生小城的火车,去过一种小杰子所谓的“崭新”的生活。
谷城的火车站很小。整个城市也很小。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几条马路。可以说谷城是一座因为开采石油而新建的城市,这里的qiáng壮男人大多在相隔不远的油田工作。小杰子对我说:
“在这里还怕活不下去吗?大不了我去做个采油工。”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他唯一可以适应的状态就是无所事事。我不是小沐,我从来不会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最终我们还是用了我身上剩下的钱租了一间非常小的屋子。那是一座非常破旧而危险的楼房,只有三层,楼道口放满了煤块,啤酒瓶之类的杂物。我们对面住着一个非常肥胖的女人,她听见动静就从门里打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把一些买来的二手家具搬进那件屋子。
我还是把它弄得很像一个小家的样子。给旧沙发做了一套暗红色格子布的沙发套。同色的桌布和chuáng罩。窗帘是星空蓝的,缀着几朵没有根jīng的小花。玻璃茶几上还放了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因为小巧反倒和这房子很相称。我把厨房也整理得很gān净,开始在煤气炉上用慢火煲粥。
整理好这一切,已经是第三天了。小杰子对于谷城感到非常新鲜,这几日他每天都以出去找份工作为借口,到处闲逛。
这是第三天的huáng昏。我很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小杰子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央,环视着这间温馨的小屋。在我的一生里,这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的小家。和所有平凡女子一样,在这些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也无数次幻想过我的小家。它要有半圆形的阳台,要有阳光充足的画室,三面墙的书架,摆满了昂贵而珍奇的画册。应该是上好的木头地板,赤脚走在上面,看被风chuī得起起伏伏的窗帘,长颈的玻璃花瓶里放着一枝冰静的马蹄莲。那曾是我梦里家的模样,再也不会实现了。人生真是可笑。当我背着我的画板走在我的大学校园里,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忧愁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会和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一起丢下从前的一切私奔掉了。我怎么能想到我会在一个从前我不知道的石油城,租下一套20多平米的小房子,柴米油盐地做起了饭呢?
我靠在窗台旁边,看见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要过去了。这几天里,我常常梦到小沐。我感到她还在我的周围。活在我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当我进入睡眠的时候,就会有qiáng烈的感觉,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近处看着我。她不和我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是多么心酸的笑容,她狭瘦的脸颊,她苍紫色的嘴唇。每一次梦醒,我都以泪洗面。白天的时候会想起纪言。想他和唐晓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学校上课了。他们那支可爱的乐队应该又开始排演了吧。纪言还是那个最高贵的鼓手。唐晓会是最恬美的女主唱。他们一起站在台上会是多么美好。在这样完满的生活中,他还会偶尔想起那个曾经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女孩吗?他会猜测她的去向,担心她的安危吗?
我靠在窗台,一直看着夕阳,看下面的行人。他们jiāo错地走着,擦肩而过,永远是陌生的,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对面走过的人怀里揣着怎么样的故事。我想其实我和纪言也是这样,仅仅是我们这个擦肩而过的时间太长了。长达十几年的一场擦肩而过,我们撞到了彼此,伤到了彼此。然而我们最终还是会擦肩而过。纪言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怀揣了怎样的故事。
我终于看到小杰子从下面经过。他穿着那日我们买下的T恤和牛仔裤,手抄口袋,脖子上有粗黑的绳链,看起来是非常英姿飒慡的城市男孩。谁又会知道他那光彩奕奕的皮肉下面那颗不断溢出毒汁的心。那一定是一颗黑得溃烂的心。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芹菜,jī肉还有鲫鱼汤。我还给他买了一瓶白酒。他很高兴,把酒喝了个jīng光,然后打着饱嗝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到了沙发的另外一端。也看着电视。我们不说话,电视里在播放《豆子先生》,小杰子频繁地发出笑声。渐渐地,他困了,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他睡熟了,我才站起来,走到窗前,关上那扇窗。有几只鸽子就停在窗外,察觉到我来了,就抖动翅膀刷地一下都飞上了天空。我看着它们,洁白的它们带着自由的翅膀,消失在黯蓝的天空底线。我嗅到外面有海棠花的清香,还有谁家做饭的炊烟。于是我贪婪地多吸了几口这凡尘的味道,然后紧紧地合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我又走到镜子的面前,我看着自己。好好地再看看自己。镜中姑娘有黑黑的眼圈和一直深锁的眉头,头发凌乱。她忽然叹了口气,对镜中女孩说:
你看,你都老了。
她又拿起梳子,好好地给自己梳梳头。然后她尽量开心地安慰镜中姑娘说:
嘿,女孩,不要害怕,很快就会过去了。
然后我走到厨房,关上那里的窗户。最后,我扭开了煤气开关。随着一股刺鼻的煤气味道的涌来,我回到沙发旁边,安静地躺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浑身瘫软,甚至没有了抬起手臂的力气。我的头仿佛是被从中间锯开一般地疼痛,仿佛有个翻江倒海的核在一边捣碎头脑里面的东西,一边扩张,膨胀。我的每一下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肺好像已经被什么绳索紧紧地捆绑住了,成为纤细的一条,连稀薄的气息也无法容纳了。身体的颜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深,脸不断地肿胀,抽搐。我告诉自己,不要挣扎,很快这些都会过去,很快很快,一切就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