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男,1980年生于江苏南京郊区,1997年起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现居南京。1999年起有作品发表,主编6Mo工作室纸刊。
1979年,我还没有出世。据推算,当时的我应该是负一岁。负一岁的我正在静静地等着出世,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本人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是我的身体总是会遭受轻微的震动,这想必是因为母体在震动不休。母亲如往常一样,去做饭、喂猪、扫地、洗衣服……她如机器一样操劳,作为她的儿子,我在未出世之时就参与了她的劳动。
一天我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震dàng,轻微但是持久。后来我得知,那是chūn天的一个huáng道吉日,村子里的李华结婚,母亲步行到了他们家去吃喜酒。
那天晚上,李华家一带人影绰绰,人们鬼魅一样在门灯的光线里出现、消失,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色彩。几辆拖拉机停在门口的场地上,头对着前面池塘,几乎伸进水里。好多小孩在拖拉机上爬来爬去,完全不顾刺骨的寒风。有的小孩吊在那长长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机正在飞驰,而他们正感受着速度带来的震动。李胜兵、李胜军兄弟两个玩得最开心,他们嘴里发出怪响,往外吐着吐沫,抽风一样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跳着叫着,全力配合他们想像中的速度。
我们那里的结婚规律很简单:第一天晚上为暖房酒,办喜事的人家请来所有能来的人,人越多,越有面子。人们分批地坐上桌子吃喜酒。第一批吃的是最亲的亲戚和村里长者;然后依次类推。每开一次席,就放一次鞭pào,在爆炸的余音和鞭pào的硫磺味里,人们彼此招呼着大吃大喝,让对方吃,让自己吃。一般开三次酒席。直到第三席的客人吃完,主人一家以及帮工才坐到桌子边吃饭。这时,喜庆的气氛消失在即,最多在某些人的心里dàng气回肠,或者让一些人忧心忡忡。
和外面一批批的客人不同的是,新房里还有一桌酒席,坐在桌边的人是固定的,他们要贯穿始终。桌子周围坐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们。新郎只有一个,而兄弟们往往多达十几个。甚至一些辈分不同的但年纪相仿的人也被临时拉来充当兄弟。这十几个兄弟有一个任务,就是把新郎灌醉,越醉越好,只要不死就行。这几乎是一个仪式,新郎的十几个兄弟像被恶鬼指使一样全力以赴,号叫、咆哮,歇斯底里地大笑……过了今晚,新郎就不是处男了。
第二天,迎娶新娘。一般的人就不用来了,只有少数近亲和关系好的人在场,主家摆少数几桌酒席,吃完,婚事就宣告结束。可能会引起变化的是新娘,有的新娘恐惧结婚,迟迟不肯离开娘家;而有的新娘的家人不善,迟迟不然其女儿离开,这时需要新郎家妥协,拿更多的礼物和钱;再或者,新娘到了之后坚决不肯进门,这需要双方家长和不相关的老人迈步上前,好言相劝。而有的新娘在迈进大门时速度极快,几乎就是“嗖”的一声,有见识的老家伙就会摇头叹息说:这个媳妇厉害,以后肯定要当家作主,管丈夫。
那天晚上,李华的破处仪式很不成功,他坚决不肯喝酒。这急坏了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急坏了外面的家长和老人。人们纷纷推开新房的门,进去,然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李华:你就喝点吧,陪老表们喝点酒……
李华说:他们自己喝好了!
你结婚,他们来陪你喝酒,你怎么能不喝!
李华说:谁说我结婚!谁说的?谁说的!
当有家长和老人进来时,李华的兄弟们都不说话,最多附和,而且小声。当房间里没有长辈时,他们才开始和李华一起议论,无外乎劝说李华。他们让李华认命吧,娶不到王茂芳,是没办法的事;娶杨文秀做老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姓杨的是村支书呢。
还有人宽慰李华:杨文秀也是女的,人丑bī不丑。
说不定人还挺好。——但是这个说法立刻被其他人否定了,杨文秀可能不坏,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姑娘,这么多年了,村子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人以身说法,说他看到过杨文秀湿漉漉的样子,xx子都能看见,有这么大!说着,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传出清脆的几声。其他人也敲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兄弟们边敲边说:喝酒,李华,来,喝酒!但李华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于是有人高瞻远瞩,让李华先不要和父母斗,先结婚再说,以后说不定有机会离婚,然后和王茂芳结婚。
还有人更加深入地劝导李华:你和父母斗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你父母,你没事和他们斗什么。他们不也是被bī的吗,姓杨的女儿这么差,他当然要在自己当官的时候把女儿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证明你是个好小伙子——这个劝说的人,大概不是李华的同辈,而是年纪差不多的长辈。
长辈兄继续说:你父母要是不答应婚事,你们一家就完蛋了,姓杨的肯定让你们家没有好日子过。你就当做好事……
你去做!李华回击一句,搞得众人很尴尬。
问题的实质是:所有的劝慰对李华已经不起作用,此前,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这样的安慰剂。现在,婚事真的来临,他几乎有点发狂,坐在桌子后面烦躁不安。好在身边十几个人都是眼疾手快、身qiáng力壮的乡村处男,不然李华可能会把内心的烦通过四肢和器皿表现出来。他也尝试过几次,但是立刻就被兄弟们按住了,他只能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xx巴,都是坏人!
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着想!
大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了,确实,没有人为别人着想,最多只是想想别人,然后继续忙自己的,没有什么忙的,就闲逛、睡觉,不再去想别人。既然这样,就只好沉默了,等着家长和老家伙们进来处理。
外面的客人都是出了份子钱,他们必须吃喝且欢乐。经上菜的人,外面的人隐约知道里面的事,但也不便多问。所以,新房里其实是一大片僵局。
李华的僵硬让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还有几个老人坐在一起紧急商量着。他们像前敌指挥部一样,忧心忡忡地思考出各种方案,又推翻刚才所想。他们抽烟、喝茶,拧紧的眉头像将军的眉头。
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胜兵、胜军兄弟两个去劝李华。李华是他们的哥哥,虽不是亲生,但因为两家人住在一起而感情深厚。胜兵胜军是双胞胎,从两三岁开始,李华就带着他们玩,虽然李华年长他们两个十多岁,但这一点不影响jiāo流,相反,他们三个之间少了同年小孩间不休且残酷的争斗,李华一直有管教引导他们的意思。这些,都让胜兵他们的母亲很放心,她丈夫过世太早,能有李华帮忙照顾两个儿子,她也好安心gān活养家。可惜她没有爱上李华,两个人也没有过chuáng笫之欢,不然,又是一段孽缘。
现在,大人们决定让胜兵胜军出面解决李华的事情,这其实是承认他们这一两代老家伙已无能为力了。
后来,胜兵胜军像当年李华带着他们玩一样,在我三四岁之后总是带着我一起玩。关于李华的事,我都是先听他们讲起来,然后去问大人的。
我九岁的时候,经常跟胜兵胜军躲在一个看似隐蔽的地方玩。那是一个废弃的牛棚,隐约还有牛身上的腥臊味。它离村子有一百来米,这距离和它的味道使它隐蔽,实际上它完全没有可供躲藏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墙而已。
在牛棚里,我总是无所事事地靠在gān枯的土墙上发呆,看着漆黑的鸟划过湛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着天空像鸟飞过之前一样湛蓝。有时一根被风chuī来的枯草悬在我的头顶,我会误以为这是一只鸟。有时,我还嚼着从路边摘到的能吃的植物——如今已经说不上名字的童年的植物。胜军胜兵则专心抽烟。他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就是抽烟。烟往往是我从家里偷来的。当时我父亲小有地位,起码烟酒无数,他习惯把拆过封的烟扔在一个竹篮里。那竹篮就是专门盛香烟的,里面总是有十来包多少不一的烟,有的烟还蹦到了外面,和一样蹦出来的烟混在一起。父亲本人不抽烟,所以他总是一扔了事,完全不管有多少,估计只要不把竹篮偷空,他都不会觉察到烟少了。他当然也不会认为我会抽烟。
我确实不抽,但是我会偷几根给胜兵胜军,以报答他们不管玩什么总是叫上我。
一天,他们两个如往常一样,领着我和我身上的烟,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靠着一棵大松树坐了下来。这大树和牛棚一样,是我们活动的固定场所之一。坐下之后他们就开始吸烟,同时还在看一本huáng书。那huáng书我一页都没有看过,他们坚决不让我看,这点倒是光明磊落。不过他们也就这么一本,已经翻烂了,用他们的话就是:硬不起来了(我们那里,硬的发音为eng,去声。)既然这样,他们就随便说话,先是说村子里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姑娘们,这让他们觉得有点遥远——他们家的条件非常差,他们又不是那种勤奋、上进以便将来离开农村的学生,所以,他们的择偶和jiāo配显得很困难,难以落在明处,只能往yīn暗龌龊处发展。果然,他们谈起了杨文秀。杨文秀,就是李华坚决不肯娶回家的女人,高大丰腴,有点痴呆。这些胜兵胜军都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杨文秀的骚,似乎很多人和她搞过,包括长辈、亲人,他们说起最近的一次,在万松(一个小村字的名字)后面的山上,她就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搞,喊得整个丘陵都能听到回音,那场面似乎是万马奔腾,起码也是杨文秀傲然而坐、驾驭良驹上下颠簸,大有绝尘而去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