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童
张悦然主编
不过,作为弟弟的胜军似乎更加明白事理。他对胜兵说:杨文秀也蛮可怜的,随便哪个想搞她就能搞到。
不管是外包工,还是外地来拾破烂的,或者是走贩子,想搞她,她就跟人搞。
胜兵也很感慨——不排除感慨自己至今没有搞到,他说,假如李华哥哥和杨文秀结婚了,就不会这样了。
胜军很出乎我的意料地来了一句:这样怎么了?就这样了,这样多好。
我很吃惊,但是因为对杨文秀毫无印象所以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李华的事,于是就问他们,那天晚上,大人让你做什么了,真的把他们喊过去了?
“是三爷和德全叔叔两个人把我们喊过去的,把我们带到厨房后面靠茅厕那边,他们让我们到新房去,劝李华喝酒。说是只要能让他喝酒,就给我们一个人一块钱!
“我们问为什么,他们就说,李华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结婚,不结婚怎么行,酒席都办了,支书都来了,怎么能不结婚!
“后来,李华的妈妈也来了,她对我们说:婶婶求你们了,你们两个要是不能让李华喝酒,他就会更想不开,就会寻死!说着她就哭了。
“是假哭。
“我们问他们,我们怎么办。他们就教我们,让我们过去,一人抱着李华的一只腿,求他喝酒,还让我们哭,哭得越惨越好。日他妈bī,我们怎么能哭出来!他们让我们不管怎么样都要哭出来!还教我们怎么说:李华哥哥,从小你对我们最好,现在我们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结婚吧,你就喝点酒吧……
“还有,你结婚以后就不能带我们玩了,我们会想你的,你结婚以后赶快生个儿子,等他能走路了,我们也带着他到处玩……”
胜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都是在模仿着说话,一会是模仿老头说话的样子,歪着嘴,故意口齿不清;一会又模仿李华妈妈,声音尖声尖气的,像拿刀划玻璃一样。他笑得睡在草地上,胜军没有笑,还是在抽烟。
那后来呢?我问他们。
“后来啊,我们一点也不想去,你叫我们怎么哭啊,去跟李华说说还差不多,哭是哭不出来。我们赖在那边不肯去的时候,李华和他表弟丁大宝突然往我们面前一站!他们两个都有一米八五,两个人像墙一样移过来,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李华说,你们讲的我全部都听到了!然后他转身就往回走。丁大宝跟在后面喊,李华,你不撒尿了?
“我们都呆在那边。我们两个无所谓,大人都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们想走,还没走,就听到房子里热闹起来了,李华在跟人喝酒,他叫着喊着跟人喝,那声音估计整个生产队都能听到。几个人赶快跑进去,我们也跟着进去,看见李华端着碗,站在椅子上面,一个个地敬酒。李华看到我们两个,就朝我们喊,胜兵胜军,你们来,陪我喝酒,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胜兵突然停了下来,而我正想像这李华的样子,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双腿叉开,透过他双腿间的缝隙我似乎看见了三四张兴高采烈的脸,他们和李华一起高兴起来,笑得脸都变形了,似乎是长在李华两腿之间的东西……
我还想听,让胜兵再讲,他不肯,我转身求胜军说给我听,他说:有什么好讲的,两分钟就把自己搞喝醉了。
那天我一共偷了四根烟给他们,胜军一个人抽了三根,还想抽,胜兵骂骂咧咧地说,你一个人抽了三根,还想抽,你想抽死啊。但是胜军确实还想抽,而山上又确实没有烟了,于是我们下山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chuáng上怎么也睡www.99csw.com不着,李华的结果我知道:他自杀,死了。胜兵胜军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更确切地说,是话背后的画面一直在眼前出现,而他们的原话只是作为旁白而存在。我感到十分烦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伤,仅仅是烦躁,像胃部不适或者有脚气那样,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躺着。这烦躁不是心理而是生理上的,所以无比剧烈和真实。八点多钟,我起chuáng,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个放满香烟的竹篮,伸手摸出一根,然后走到厨房,在灶后面蹲下来,拿起火柴点烟。烟刚点着,母亲的脸就带着风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大叫一声,心跳声也几乎从嗓子里冒出来。母亲入睡困难,一定是发现我行踪诡异,所以跟了出来。我以往从来不在这个时候下chuánggān吗的,上了chuáng就像个乖宝宝那样睡。
母亲露出悚然的表情,伴随着惊呼,随后她伸手就抽了我一个嘴巴,用尽了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跌进稻草中间,手里的烟也落进了稻草的缝隙里。母亲赶忙把烟找出来,与此同时我哭了起来,不止是哭,简直就是扯着嗓子号叫,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一下,把以前没打的全补上了,还能留给以后用。我拼着命在哭,母亲也后悔刚才下手太重,哄我,让我洗脸、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瘫倒了,她把我拎起来,往椅子上跺两下,然后松开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后来,母亲大概觉得一个九岁的小孩主动想抽烟是不大可能的事,十五六岁还差不多。她确定我是好奇,于是她更加慈祥了,开始教育我,但不放弃吓唬我。她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人骨头?没看过吧,告诉你,不抽烟的人骨头是雪白的,很好看,抽烟的人呢?胸口一大片的骨头全部都是黑的,像给毒药泡过一样。你知道了吧,这个香烟,就是毒药,你抽!你一辈子都不要抽,不然你死了,骨头都是黑的,像喝毒药寻死的人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十分害怕,又让我觉得不服气,我顶嘴说:人都死了,骨头是黑的怕什么?
这又把母亲给气到了,让她觉得此前讲的都白费了,她又开始训我,最后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到水泥场上跪半个小时。我只好去活受罪了,还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我。
当时已经是初秋,夜里冰冷冰冷的,背后的丘陵看上去yīn森恐怖,风一chuī,树全部都在倾斜,甚至在慢慢挪动,似乎大树下面全是鬼魂,而且个个都有名有姓,有遗憾,有委屈。我跪在那里,又累又怕,浑身发抖,心里越发抵触母亲。我暗自发誓:长大了我一定要抽烟!
李华在自己结婚的酒席上飞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里人虽然觉得这很不好,甚至有不祥的预感,但他毕竟喝酒了,他认可了喜酒,他认可了结婚,他认可了杨文秀!这就让人放心啦,即使有一点不放心那也qiáng迫自己放心吧。
因为前一天实在太忙,第二天,李华的家人不像以往那样五六点钟就起chuáng,而是拖到八点多,直到晨雾散尽jī叫渐止,他们才匆匆起chuáng,匆匆收拾,就等着李华也起来,然后把媳妇接回来。到那时,生米就成了熟饭,李华再不满意也就这样了。人人都这样结婚的,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运气好就满意,运气不好就不要多想运气这回事。
可是李华迟迟不出来,家人等不及了,推门进去一看,没有人。这下,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们意识到昨天晚上他们都只是往好处想的,认为李华虽不满但会将就这个婚事和媳妇,现在人不见了,说明他肯定不会将就的,即使找到了,估计他也死活不从。
那么,首先就是找。找了个把小时,才在池塘里找到了李华,他躺在水面上,大半个身子被水草裹住,已死去多时。初chūn金huáng的朝霞落在水面上,李华似乎是从朝霞的高度被扔下来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露在水面上。这下,李华家热闹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新娘子早早来了。人们把李华家围起来,不过进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仅仅站在门口、窗下议论着。人们面容悲戚,有的妇女还以泪洗面。不过,有的人觉得不错,婚事丧事一起办,办结婚吃剩的菜,有的没怎么动,最多沾了点口水和口臭,正好在丧事酒席上端上来,很经济。
胜兵和胜军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几次想冲进去看看李华,但是被大人挡住了,九九藏书网说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们就转到窗户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据说被放在新chuáng上的李华。大人总是在他们跳得最高时,把他们的脑袋往下一按。他们毫无办法,折腾了一个小时,就是没有能走进李华的家,目光也没有深入多少。最后,他们放弃了,互相看看,然后转身,把脸从漆黑的砖墙上移到门前的池塘和池塘那边的水田里。
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是,他们看到了李华。他正在那边的田里走着,那些水田去年被翻耕了之后还没有再翻松,还没解冻,李华走在上面虽说自由自在,但很不舒服,高一脚低一脚的,时刻要担心脚下。他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的个子,微驼的背,双手插在口袋里,可能还chuī着口哨,他脑袋低得厉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胜兵胜军站在李华家的窗下,呆呆地看着李华,背后冒着凉气。看着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往前走几步,想看清楚。李华似乎很高兴,走着走着还跳那么一两下,为了躲过大的土块或者跃过水沟,但主要还是因为心情愉快。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然后半转身,朝这边的池塘扔过来。不过,土块没有落进水里,胜兵胜军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没有看见土块落水。胜军胜兵背对着闹哄哄地人群,安静地看着李华在那里走,眼看李华就要走远了。胜军胜兵两个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赶过去,但是他们都不敢,又都不甘心。
后来,胜军说,不去了,那是李华的魂。
胜兵同意。他们继续看着李华往斜对面的梅府山走去,直到看不见了,他们两个才回家。路上,胜军突然对胜兵说:刚才我看见李华跌倒了然后就没有了。
第二天,当同学、伙伴说起李华自杀的事,胜军胜兵就反驳说,李华没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们看见的。而实际上,胜军他们是看到李华跌倒之后就消失的,他没有看到李华走上梅府山。
而大人们说起此事时,他们两个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什么都不说,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大人说话。大人说完的时候,他们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钻到漆黑的地里了。
李华被偷偷土葬了。这不是因为自杀者没有资格被火化进公墓,而是李华一贯愚昧懦弱的家人又开始了新的愚昧,他们认为,只要不火化,不搞个chuīchuī打打的丧事,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李华死了。没有更多的人知道李华死,也就不会人人都知道李华是自杀死的。偷偷把李华埋了,似乎能掩盖住李华的死因。李华父母甚至认为:可能还有人认为李华还活着,继续在家里忙活着,或者在哪里做工,就要恋爱结婚了。因为从来没有听说李华死了,更没有听说丧事啊。
李华的坟就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树下面。村子的先人们也都埋在山上,他们埋的地方比较集中,而李华的墓孤零零地在几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没有墓碑,坟头有一个饭碗样的小土包,明白无误地告诉人这是一座坟。夏天茅草茂盛的时候,看不见坟,只看见坟头在草丛中;茅草被风chuī得东倒西歪时,坟头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它也在chuī着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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