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唐米娜,1982年生。17岁大学毕业后在法院工作数月,因《尖叫的人生》(中篇)误闯文化圈,18岁做编辑,却因《逃离爱情》一文在网络窜红,误入网络作家阵营。19岁念完硕士,开专栏,专写爱情。受湖南某刊邀请,出任该社编辑部主任。20岁出版小说集《逃离爱情》,部分作品被收录于数十本图书,同年被评为“湖南十大巾帼”。
哪怕在成人社会头破血流时,我也丝毫不想回到少年的日子。
毫无疑问,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关键词。
我不能从它的字面上看出任何长者的希冀,而想出这个名字的爷爷,也从来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他说,父姓加上母姓,表示对我母亲的重视,在我们家庭里,男人与女人地位相同。
他说,他喜欢花草,起初是想让我叫做辛唐米兰,但是兰字与某长辈名字重合,怕不敬,便改做了娜。
他说,那时《唐老鸭与米老鼠》正流行,让我烙下我所属时代最天真可爱的身影,才选了“唐”与“米”。
他说,米是最平实却最不可缺少的物什,娜是女性娉婷的身姿。
……
我想他是为这个名字自豪的,巧合或心机,使这四个字将四个音调包拢,组合成毫无意义却极具意义的新名词。
但是到今天,他也不知,我曾经有多么憎恨这四个字。
紫棉裤我出生的城市是北方与南方jiāo界处的一座小山城。民风算纯朴,山水算清秀。小城里最宽的街道叫“大十街”,记忆中的“大十街”是那样的宽,那样的长,小小的脚踏在那条水泥路上便会失去重心。近几年,终于回到小城,到了“大十街”的路口却是另一种心慌——它太窄了,窄到车都不能驶入。这样的小城,几乎任何人都可能扯上关系,几乎任何人都知道别人家午餐内容孩童成绩夫妻感情。
知识分子的爷爷将在现在任嫌小资的名字在八十年代初给予了我,我便要从第一声啼哭开始承受被关注的压力。
我猜,他们还是希望我是男孩子。因既成事实,便赌起气来,要在我身上证明出女孩比男孩更要优秀。这是一顶艰巨的试验,我是惟一的白老鼠。
小学生米娜在一年级到四年级时,还是很优秀的。
高年级的学生常在放学后在后面追认,谁是那个还穿开档裤的“小日本”——他们都这样叫她,飞快地跑到她身边,眼睛像风一样瞟一下再一下,快乐地举手高呼“打倒小日本”,再飞一般跑远。那时,小学生米娜并不生气,我想,比起任何大孩子都不理她来说,她宁可他们取笑她。她一直都很害怕孤独,害怕不被认同。
上学,除了上厕所比较可怕之外,还是让小学生米娜很开心的。
可能是小学三年级那次事故留下的后遗症,我一直到大学毕业,都不肯一个人上厕所,要么找同伴,要么忍着回家。
那次事故主要因为一条紫棉裤。
冬天的小城非常冷,三年级的小学生,米娜怎么也不能再穿开档裤上学,所以,母亲给了她那条整档棉裤。我尽力描述那条棉裤的样子吧——像紫药水里泡过一样,深深的紫,厚实沉重,几乎可以将它在地上直立起来,蹲下时很需要力气,关节处会被棉花挤得生痛。裤子没有任何松紧带,裤腰被剖成前后两片,前面一片吊在胸口,等同于一件棉背心,后面一片各生出一条同色棉绳,可以在腰前打个蝴蝶结将裤子扎紧。
小学生米娜从教室跑到厕所时,手脚几乎冻僵,她穿得像只灯笼,圆滚滚低头看不见腰,便光凭着手的感觉去解开那只蝴蝶结,真可惜,手僵掉了,将活结扯死,然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找到解开的方式。她不好意思向不认识的女生要求帮助,脸紫涨着,紧张又窘急,听到上课铃声时,她想,完了。在那一瞬间,她的腿忽然温暖湿润起来,突如其来的温暖与失控让她只能依在空无一人的厕所墙壁上放声大哭。
我不太记得,我是被老师揪回教室的,还是自己回去的。我只记得,她与同学都在笑,她说:连裤子都解不开,你应该改名叫辛唐迷糊。
这件事情真的很糟糕,对小学生米娜的打击太大了,像是一只混进小老虎队伍里的猫,它与它们日夜相伴相玩,几乎要忘记自己不过是一只猫时,老虎们忽然明白过来,它们取笑它小小的爪与牙,取笑它追赶跑跳的每一个动作,它弱小到不敢反抗老虎,只能憎恨起自己的没用——为什么,我不是一只巨大的虎呢?
凤凰树小学的操场上,有一棵凤凰树,每到chūn天,便会开满粉红色的花,毛绒绒,粉嫩嫩。花开九九藏书网的时候,小学生米娜总是开心的。chūn天到了,这是花草们最好的日子,也是她的好日子。
每年的chūn天,她都要去演出——敬老院、戏剧院,还有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比赛。
我想,她不是真正喜欢舞蹈或音乐,而是喜欢这种被人注意和当“小大人”的感觉,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做短暂焦点的感觉。
可惜,她不漂亮,唱歌或舞蹈也不算最佳,所以她只能跳群舞——《小燕子》里某一只燕子,《八个小娃娃》里某一个小娃娃,好不容易练过一只双人舞《拾稻穗的小姑娘》,还没有被通过正式演出。奶奶知道她的失落,安慰她:“但是你会讲故事啊,你可以做主持人啊。”
(——写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想笑了。记得在那棵凤凰树下,我的语文老师拿着一张电视报,看着上面刊登着的主持人照片,非常有信心地对我说:“你的照片将来一定会出现在这里的。”老师可能是想让七八岁的女童开怀一笑,但是这句话果然成了真。我做了主持人,虽然永远不可能去主持chūn节晚会。)
在奶奶的提示下,小学生米娜成功转型,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上帝关了一扇门,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
在老家的影集里,还存着这样一张照片:扎着羊角辨的小学生米娜与一个带眼镜的男生并肩站在两支麦克风前。她与男生看上去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僵尸,腮上两团红,皮上一层白,加上额头上的红点,两张脸又像两只节日里的喜馒头。
照片的背后,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剧照,主持节目。
哈,我都能看到小学生米娜得意又认真地趴在桌子上,在照片后认真写字的可笑表情,我猜她那时甚至树下理想——要成为优秀的节目主持人。
母亲近年来常回忆我的童年,现在的她能想起来的,都是些美好的回忆。她说她一直都知道我是独立的孩子,就像那次演出,结束之后,别的家长都向后台涌,去找自己的孩子,帮他们换衣服。而我是坐在巨大的木箱上掰着指头数,跳了两场舞,加上主持人服装,应该是三套……母亲回忆到这里时,我无情地打断她:“你压根没有去看我的演出,怎么知道我在后台的情况?”她不服气地还瞪我一眼:“听你们老师说的。”
母亲不大关心我的这些演出,比起过程来,她更重视结果。而她评估结果好坏的标准,便是小城人零杂的议论。她说,那天是下着雨的,我两只手挂满了衣服,带着满脸花红柳绿,严肃地向家走。我笑,问母亲,为什么我是一脸严肃。母亲摇摇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从来都神神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