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童
张悦然主编
现在,每天从直播间做完节目回家时,常常能从汽车的倒车镜里看到自己严肃的脸。偶尔下雨,我或者会在被水浇湿而反映得凄艳的路面上又看到小学生米娜。我明白,那种表情不叫严肃,而是落漠与惘然,像被收了魂,也像梦游。
小猫钓鱼我的好日子在小学四年级结束。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还认为,有的老师是良药,有的老师是梦魇——这个观念并没有因为我成了社会人而改变,并没有因为我明白人非圣贤都有好恶而转念。
梦魇老师教的是数学,从此,数学也进入黑暗时期。那两年的黑暗,种下了自卑的种子,培养了自我揄挪的本事。
梦魇老师起初是喜欢我的。小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明明起初是喜欢着的,后来会变化?现在,我用缘份两字来开解自己——爱一个人,爱的时候,毫无来由,不爱了,也没有明确原因。爱情如此,友情如此,那人与人萍水jiāo逢几年的好与恶自然也是如此。
小学生米娜在某堂数学课时,开了小差,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根本没有意识她在小声地唱歌:“小猫钓鱼……”她甚至因为想不起下句歌词,而又喃喃地回唱了几遍这四个字。
等她明白自己的错误时,惩罚已经来了。
教鞭霹头击下,打在她白色的塑胶发卡上,等她心惊肉跳地看向老师时,已被老师的手揪住了耳朵拎到了讲台边。老师说:“连上课都想着唱歌,真是个戏子。”
同学都在笑。唉,我又感觉到热热的眼泪大团凝在眼眶中不敢滴下。
那天太不巧,我母亲到学校来找我,从窗口看见了我被罚站。她没有与我打招呼,而是羞窘地赶回了家。我只顾低头难受,哪儿知道窗外的蹊跷。放学时,我一路走着,一路迫自己哼歌,再用水瓶里的水将脸洗gān净,以免有泪痕被觉察。到家门口时,我像平常一样,喊一声:“我回来九九藏书了!”然后依在厨房,尽量不露痕迹地问:“今天吃什么?”
母亲脸色铁青,她说:“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长进了,可以和老师站在一个讲台上,而且可以厚着脸皮像没事人一样回家吃饭。”
面粉袋或垃圾生活中,我们常常伤人,也常常被伤害。现在,你我都知,最痛最重的那种,是被自己人伤。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太知道软肋是什么;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会更毫不忌禅。
梦魇老师只是给了自卑一个种子,而母亲却为它施肥浇灌。
比起“小日本”“辛唐迷糊”来,母亲给我的绰号更让人不舒服。她叫我辛唐垃圾。虽然现在这个称呼在我们之间是表亲爱,但是,并不能因此否定当初这个词带来的伤害。
她现在,常会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你更爱你爸……”
其实她错了,那时,我真的恨过她,但是这个恨的源头是来自于不知道如何能得到她的爱。
她在我现在这般年龄时,便做了母亲。她非常漂亮。而我,只遗传了她的五六成。生下我的时候,她曾以为会是个粉琢玉砌的女娃娃,但是,与她关系不好的女同事在看了婴儿的我之后,大声惊呼:“啊呀,长得真像一只老鼠。”
可能从那一声开始,她便不能对我感觉满意。
小学生米娜对母亲的记忆是这样的——她是漂亮的妈妈,像白雪公主的后母。呵,小女孩也够歹毒,她还曾经编故事讲给朋友听,说她现在的母亲不是生母,她的生母住在一个山dòng里,养着很多花,很多鸟,疼爱她,给她梳头发……
母亲是不喜欢给我梳头发的。她的手比我还要笨,常常将辫子辫反。她的脾气又急燥,用五分钟还没有将面前那头乱发弄整齐时,她就要发脾气了。
(母亲,对不住,我不是打算用文字来指责你。我现在,可能比你更明白那个年代的你。你那时,那样年轻。那样的年龄放在现在是被称为“女生”的。一个女生,还没有享受够别人的疼爱呢,就要开始做母亲,这实在太可怕。我知道,你其实很爱我,只是那时,你找不到爱的方法。)
母亲起初对打扮我也饶有兴趣。她是追求完美的女人,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人人都称的公主,而不是鼻涕虫丑小鸭。可惜,那个时候我不够争气。新衣服不到一天便被刮破,衣服口袋里总塞满了拾来的石头,玻璃片,还有脏脏的橡皮绳。我们一起走路时,她会挑剔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命令:“向后退,一,二,三。离我三步远,不要叫我妈。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你太像拾垃圾的。”
像对待一只不再喜欢的洋娃娃,她不再打扮我,特别是秋冬天,索性拿她的大毛衣给我当外套。宽宽大大,袖子可以一直折到肩膀去,不像裙子也不像大衣,古怪地悬在身上,远远地看,应该像一只摇晃的面粉袋。
有一个小学时可恶的女生在老师布置大家写“猜猜他(她)是谁”作文时,便写了我。那天,老师安排大家轮个上讲台念自己的文章,然后让全班同学猜猜我们描写的是哪一位。当时,我正坐在座位上傻乐呢,忽然听到这位女同学的作文:“我们班有一个女同学。她总穿着比她要大一倍的衣服……”只念了开头,全班同学便用小手指向了我:“辛唐米娜!”
呵,那一刻我才知道母亲的旧毛衣不合时宜不好看,而母亲在诱骗我穿上时,还告诉我小朋友是穿不了这样好的毛衣的。
面粉袋米娜没有向母亲抱怨。她只是将蚊帐剪了一块给洋娃娃做了件新衣服。她当然会因为剪破了蚊帐而挨打。但是,挨打时,她还是很庆幸的。至少她不用从母亲那儿听到“成绩不好还讲究吃讲究穿”这样的话。
我早说了,小学的最后两年是恶梦。那两年里,别指望能保持孩童的尊严。能承受这种从云端掉到深渊的落差,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像小学生米娜遇上了梦魇老师便必然地不喜欢数学课,不喜欢数学便必然地成绩要挂红灯,挂红灯必然要找家长,找家长必然要让家长失望,家长失望必然要批评教育小学生米娜,小学生米娜必然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到一定程度必然要找到途径释放或转移……成长就是这么一个个方向明确的必然,谁都别想突变。
稻草人手记如果我说,少年时我便曾设想过各种死亡方式,你们一定会说:“切!”
现在,太多的少年人在诉说自己的痛苦,他们有一千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孤独与厌倦,他们的表情比我现在坐在灯光下不辨窗帘外是白天还是黑夜还要疲倦。他们会说,你不比我们牛,不过与我们一样有过为赋新词qiáng说愁的成长的灰暗期。
如果我说,少年时我便曾设想过各种逃亡方式,你们还是会说:“切!”
你们甚至会举例说明你们有过的那几次大大小小的出走,你们密谋过的各种让家人着急懊悔的计划……
呵,那我讲点别的吧——小学升初中时,老师预言少年米娜考不上重点初中,因为她的数学实在太差了。
但是偏偏那次考试的应用题是她做过的,她轻而易举地考进了重点初中,而且数学成绩比语文更要好。
记得回小学拿录取通知单时,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小旗袍,那天是两年里她最漂亮的时候,至少她这样认为。
梦魇老师看见她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说:“这个辛唐迷……米娜,居然考过了。”
少年米娜在那个时候初显虚伪本事,她亲热地对梦魇老师笑,用谁都不相信的语气说:“那是因为您教的好!”她的母亲那天也特别配合,她对梦魇老师教育她女儿的方式可能一直心有微辞但不便明说,在那最后一天,她终于可以还击了,她挡在少年米娜的前面,冷笑着问梦魇老师:“你是不是感觉特失望?”
少有与母亲同声共气的好时光,那个夏天因此而份外珍贵。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并不鲜明,那时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很少在家,而每一次他归来的时候,我都很紧张,因为母亲会向他诉苦,说:“你家儿子又……”。
对,他们从来不叫我“女儿”,而用“儿子”这个词表达他们对我的希望——独立,坚qiáng。父亲很少会责怪我,但母亲的投诉,会使他将给我买的礼物收起来。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将我叫到面前,让我看桌上堆满的令人眼馋的书或零食或玩具,认真地告诉我:“你如果想要它们,就得……”
这一次,母亲主动向他要求给我奖励,她说:“你儿子这次考得不错。”
父亲给我的奖励是书。
那个夏天,我在看《西游记》。太喜欢那只猴子,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幻想我是妖jīng。妖jīng与母亲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因为发誓要成为与母亲不一样的女人,所以,当第一个鲜活而又奇特的女性形象出现在眼前时,她就成了我的榜样。妖jīng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可以比普通女人多一些神通广大,虽然结局个个凄惨,但是好过一本正经地做人,寡淡地在柴米油盐中碌碌一生。
除了《西游记》外,另一本被少年米娜抱了一个夏天的书便是三毛写的《稻草人手记》。父亲买它的时候,一定以为这是本童话故事,所以他放心地将这本成人世界爱情与婚姻jiāo给了我,同时跟着书一起传递来的是妖jīng之外的另一个女性范本——三毛。
少年米娜的幻想从此剧情完整——平凡的她在某一天,忽然有了法术,成了一只美丽的妖jīng,她不害人亦不会被人害,她充满智慧,满世界地飞舞,只为了找到一个男子,然后与他有幸福的婚姻。
少年米娜的女性形象也从此被设计——长卷发,披肩,艳妆,烟,以及流làng的足迹。
去年某电视台做了一档关于我的节目,本来我以为会是一次无聊的谈话剪辑,怏怏去看,却又惊又喜——他们将我的照片与三毛的照片放在一起,画外音在说,“生活中的米娜与三毛一样,有着长长的卷发,喜欢流làng……而且有着同样动人的爱情。”在节目的最后,出现了我先生去咖啡厅接我的镜头,画外音声情并贸地赞扬着我们的爱情:“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喜,是因为二十一岁时实现了九岁的梦想;惊,是因为幸福时我畏惧死亡,害怕三毛与荷西的悲剧会如辄上演在自己身上。
一番云雨少年米娜的初中生活,用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一段“浑蛋时期”。
浑蛋时期的她,自然成绩不好。但是这个与用不用心,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都憎恨数理化,那些数字与公式是一道道凉冷的封条,只能在门外哀叹,根本闯不进去。
数理化的课堂上,我都在看书,但是老姜太辣,不管我怎么用尽心思,那些书都会飞到老师与母亲的手里去。看不成,就自己写吧。在作业本上写下来幻想的一个个故事,自娱,并娱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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