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何故拦住我的去路?
去路是苦海,回头才是岸。
疯和尚。 铁仙伸出手来,拨了拨和尚。
你走不过去。
和尚,你再不躲开,我动手啦!
和尚冷冷看了铁仙几眼,解了衣服。铁仙以为和尚要jiāo手,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摆了个门户。
和尚笑了笑,猛地转过身去,跳进了小河,静静的水面被和尚的秃头砸得四分五裂。
铁仙半蹲在原地,慢慢松开拳头,被眼前的事弄得莫名其妙。
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一条鱼从水底飞出了水面,在铁仙的脚边圆瞪着眼睛颠来覆去。
铁仙明白了一切。这个岛上,能空手在水下拿鱼的,只汤狗一个。他把汤狗从水面上扶上来, 狗子兄,文……廷生要认出你来,会砍你的头。
汤狗披上青灰色的长袍: 贫僧出家人,不是什么狗子兄。
铁仙关上门,闩好,把松明子的光亮全关在屋里头。门外黑得像瞎子。
铁仙,你晓得天下有多大? 门一关上汤狗的眼睛活像黑夜里叫chūn的猫眼,一闪一闪地绿亮。
铁仙执住酒盅,对着汤狗不停地眨巴眼睛:
——狗子兄真的疯了,天下你说会有多大?
天下大得很哪, 汤狗死劲晃了晃脑袋。 扬子岛…… 汤狗竖出了小拇指, 扬子岛这个玩意儿都不如。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了…… 汤狗张开两臂,一个劲地向外扩张, 天下……
铁仙的两只眼立即睁得好圆好大。
扬子岛的人活得可怜,活得像蚂蚁。外面的人,已经活到了几百年以后了。
铁仙给汤狗倒酒,桌子上洒得汪汪一摊,他从汤狗的脸上多少发现,汤狗这一回回来来者不善。 狗子哥,文……
闻他奶奶狗屁! 汤狗红着眼恶狠狠地点头, 奶奶娘个操!
铁仙一阵紧张,本能地朝门口望了望,门关得铁紧,门闩闩得纹丝不动。
铁仙兄弟,我们被那三个狗xx巴耍了!奶奶,什么他娘天子……
嘘,狗子兄……
怕个球!老子要不是拴在这岛上,活在几百年以后,老子比他们能耐!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你要想别人信你,跟在你屁股后头转悠,就他妈得弄出点什么屁谎子来。 汤狗滋滋咂咂地呷下一口酒,喷出一口酒气, 就像老子当和尚,你要别人相信和尚,你就得让别人信菩萨,——别人信了菩萨,他就他妈的信了和尚。菩萨是根!老子有一天打碎了一尊菩萨,吓得了得!细一看,他奶奶的泥巴巴一大块!
你听好! 汤狗抓起酒盅扬起手,仿佛对铁仙有三世仇恨, 文廷生就他妈文廷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真龙天子,是他奶奶的泥巴巴!
铁仙半天来大气不敢出,木着眼神似听非听地望着汤狗说疯话,他不知道汤狗的这些疯话是从哪一只江guī的肚子里冒出来的,要不就是汤狗的屁眼堵上了,屁反冲进嘴,喷出来成了人话。
扬子岛,必须是扬子人的! 汤狗的秃脑瓜像你裤裆里挺出来的jī头,一阵一阵地泛出青光。
门外有人敲门,敲门声震得铁仙的肚皮咚咚直响: 铁仙老爷,铁仙,文老爷命你快去!
四狗儿的声音,——她是娘娘的丫头, 老爷……
铁仙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汤狗。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告退了。
传铁仙的,不是老爷,是娘娘。是刀马旦娘娘小六吆。
传说小六吆是给月亮晒黑的。太阳晒黑的不同于月亮,冬天一过又雪白如初。月亮晒黑了的一辈子褪不掉。多年以前,扬子岛有一位梁上君子,每天夜里月白风清时蹿出家门,时间长了身上竟像江里的黑鱼,后来流出来的血也全像乌鱼的墨汁,连鼻涕、拉尿也全黑得一团,直到有一次偷东西时遭了火灾,才在火里烧得雪白粉嫩。
小六吆黑得端的与别的不一般,小六吆黑得俏丽、黑得灵巧,好像她的所有的娇美都是冲了她的 黑色 而来的。皮一黑,眼明、齿亮,一个眼波、一个微笑,都呈现出别样的耀眼炫目来。加上她多年的戏台底子,一伸手一抬脚,总有个模样,站有个站相坐有个坐相的,好看。
她的命不坏。早在雷公嘴时候,小六吆在扬子岛就唱红了半个天。但五行运转终有一缺,小六吆始终不能找上一个妥妥帖帖的如意郎君。虽说和几个唱小生的几度云翻雨覆,到底总有雨过云散。
要说命好确是命好。一场龙卷风,扬子岛接来了真命天子,文老爷的咄咄雄风chuī得雷公嘴魂飞魄散。雷公嘴的一筹莫展给小六吆送来了天赐良机。汤狗在一个狗叫声不绝于耳的夜晚,来到岛东,找到正在练功的小六吆。经过一场安排,决定了血网之后的一场大戏推出小六吆的《东海宫》。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 汤狗紧盯着小六吆低声说, 你只要装着一个失手,事就成了,——我坐在谁的身后,你的飞镖就飞向谁的头……事成之后,老爷重赏;你当心,要是你迟迟不下手,老爷就在你的幕后!
血网的日子说来就来,小六吆腰插飞镖威然登场。一段唱腔一场武戏过去之后,小六吆发觉自己的手脚被一双眼睛紧紧叉住,这双眼睛有不同于常人凡人的目光,满蕴苍天气魄。小六吆被这双眼叉得阵脚大乱,直到她还过神来,才看清汤狗正死死地bī在其后。她知道那就是如雷贯耳的 文大哥 了。她叫了声 文大哥,有人害你 !随即发现大幕背后一道寒光冲台而出,她的飞镖嗖地出手,当的一声击中了即将飞出的匕首,随后再也不省人事。
卸了装的小六吆比满脸脂粉加倍楚楚。卸了装的小六吆立即被文大哥叫进了他的草房。小六吆穿着平常衣服站在文老爷的对面。松明子的光芒从小六吆的脸上反弹过来与小六吆一同恍惚柔媚。文老爷坐在她的对面默不作声,两眼紧盯着小六吆足有一个时辰。就在那块松明子的光辉底下,两人的眼光礼尚往来彼此激励。尔后,文老爷走过来,像用木盘捧着一盘鱼汤似的,把小六吆抱进了自己的卧室。整个夜晚他俩一言不发,发疯似的却又按部就班地gān着属于他俩的事。直到文老爷累得眼皮都使唤不动,文老爷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不许嫁人。
她没有嫁人。刀马旦成了岛上惟一尊贵的妇人。
直到了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苦。
她是女人。女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人附带的其他东西。而对小六吆,男人以外的东西她一下子全有了,失去的恰恰是男人,——所有的男人。她心里明白,那个男人是不会属于她的。那个男人天生不会属于任何人。有更多的事需要他。他几乎整天都在想,想想想,长江几乎被他想出个dòng来。她实在不晓得天下哪有那么多东西给他想的。他的身边的空气里,似乎到处都是钢刀铁剑,他整天都警惕着,严防着那些他以为能伤害他,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面,但一天下来小六吆和文廷生难得见面,她起了chuáng,他才酣然入睡;她上了chuáng去,他刚吃了夜饭……
然而她爱他。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爱,感情那些玩意儿,是马头鱼或者金针鳝才会有的东西。他需要的仅仅是女人,标准意义及生物功能意义上的女人。过去是小六吆,今天是小河豚。
小六吆当然不会让小河豚在自己的面前风光,这小骚货!
四狗儿,四狗儿!四狗儿!!
娘……娘。
传铁仙,到我这边来。 她放下茶盅, 回来, 她压低了声音, 就说老爷唤他。
是,娘娘。
铁仙满头心思。这一点从他的头发上你可以看得出来。从小六吆那里回来之后,他的发端生了许多叉,像秋天里的蛐蛐草。自从再一次见到汤狗,他的头脑就再理不出半点头绪。他弄不懂汤狗到底是从哪个角落里回到扬子岛的,他虽然脑子里少几道弯弯,不过从汤狗的口风里多少晓得一点,汤狗披了件佛衣,绝对不是到岛上做佛事来的,十有八九,他的回来与重振雷家祖坟鼻息相关。
早在文老爷来到这个岛上前,铁仙在扬子岛上一路风光。他的岸上水下的十八般武艺,除了雷公嘴,铁仙坐稳了 二爷 的jiāo椅。在鲥鳞会,他不及汤狗的jīng明,地位自不及他,但论起与雷老爷的情义,却是别人一万个不及。雷公嘴红极一时的当儿,有谁敢在雷公嘴雷老爷的面前多眨一回眼睛!可铁仙可以在酒桌上用棍棒摁住老爷的头,灌下他三七二十一盅。雷公嘴长不了铁仙一个辈分,铁仙对老爷却是尽儿孙般的忠孝。谁能想到,这个岛上飞来一路真龙天子……文老爷砍断雷老爷目光的第二天,铁仙带领庞大头、红鲤他们几个,在雷老爷的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磕了一夜的响头。第二天打着赤膊投奔了文老爷。这不是铁仙为人不厚有奶是娘,奈何得文老爷是天子?一辈子能当上天子的一条狗,也是上辈的造化。情义不可负,但苍天更不可负。铁仙对不住雷公嘴,遭万人唾骂,可铁仙负了文老爷,对不住天地鬼神,五雷轰顶,来世当王八。文老爷就是要我铁仙搬下雷公嘴的脑袋,我铁仙也得去搬,宁可搬下雷大哥的脑瓜儿我自己在雷家祖坟上抹了脖子。你有什么办法?你想做文家的狗就做不得雷家的人。你不做雷家的人想做文家的狗还不一定做得上。这全是命中注定——命中你是guī,不可天上飞;命中你是鸠,不可水里游。
万一汤狗要对文老爷行起不善,那可如何是好!更要命的是,汤狗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huáng鳝还是水蛇,是鲜虾还是水婆?铁仙的眼里,文老爷是下凡天星,这一点是他当牛做马的全部意义。而今,果真如汤狗所言,再不能为真正的真龙天子尽犬马之劳,就是富有万斗万古垂青,还能有什么趣儿,这几十年还不是给狗活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雪上加霜的事发生在铁仙见到小六吆之后。
文老爷想娶小河豚。
娶了就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能挨上文老爷的一个耳光也是一种福分,更不用说娶过来当老婆。 呸!这小母猪夜叉jīng赤鬼王水婆子虎头鲨背上长疔脚底淌脓的! 小六吆虽则骂得动听,有腔有韵,到底按不住对小河豚仇恨的刻毒——她要破了小河豚的相,削了她的耳朵扒了她的眼珠!而这件事偏偏找到了铁仙的头上。依了小六吆,就欺了文老爷;可忠于文老爷,又逃不了小六吆。铁仙感到自己成了竹笼子里的鳝鱼,往哪头都是刺。
长这么大铁仙第一次感到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念旧,当初那会儿,活得多么痛快,多么威风,哪用分这么大的神,费这么多心事,风是风火是火的。那会儿。……可眼下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熊大哥,这时候去找熊大哥,或许有用?虽然他知道,熊大哥和自己一向有些积怨,但一想到自己对文老爷的一心不二,铁仙壮起了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