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啊,啊哈!

远处的吆喝声从广场上传来,护卫队员的脸庞看不清楚,但凭借这种吼声,他猜想他们神圣的表情。想像得出他们杀向敌人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但敌人,敌人在哪里?

敌人会有的,只要你想有。只要有权力存在,当权者的对面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敌人,你需要他是敌人,他就必须是。

熊向魁清楚,对手比自己更为老辣。江边上把骗子轰下江去之后,他千方百计想在文廷生面前旁敲侧击地解释清楚,一山不能二虎,一水不能二龙。别人既然是龙,那你只能是虫。如果别人把你看做另一条龙,那你就得向那条真龙表白清楚:我是虫而不是龙,当然,做得不能过于外露。可文廷生到底是文廷生,他永远不会给熊向魁这个机会,每一次熊向魁话到了嘴边,文廷生都巧妙地把话岔了开去,似乎在暗示,不必说了,你说什么,我心里清楚。

护卫队 的建立,是文廷生突然的主意。事先连岛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熊向魁都不清楚。熊向魁怎么能不明白,建立护卫队是文廷生攻向自己有力的一招。护卫队当然不是用来对付他的,问题出在护卫队的 总督头 这个位置身上。总督头不是他熊向魁,文廷生选中了老鲥鳞会里的死对头,也是他熊向魁最有力的对手:铁仙。

文廷生对铁仙的重用,当然不是出于对铁仙的信任与器重,而是在扬子岛上制造出第二个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人物来。熊向魁知道,文廷生清楚不过,这个岛上,能给他的位置带来威胁并取代他的,只熊向魁一人耳。在君王面前,下属的威望是他们自己颈上的钢刀,只要你一不留神,这把钢刀就悄悄插进你的皮肉。文廷生哪能不明白这个。熊向魁与铁仙,猛虎与地头蛇只要一联手,qiáng龙未必就是对手。离间他们,杀掉他们,都是下下之策,——谁还敢为你卖命?要紧的是把他们放到一处。放到同一水平线上,他们自己自然就成了敌手。那时,为了吃掉对方,他们双方惟一可做的只有加倍地对君主尽忠尽孝。用不着你害怕他们的联合,到时候你只要充当和解、斡旋、宽宏大度的调解者好了。大权在握之后,当权者惟一需要防范的是下属的jīng诚团结!所以当权者永远要诲导下属们 jīng诚团结 ,——因为下属被他的安排永远失去了 jīng诚团结 。

刀飞剑舞,电闪雷鸣。兵器在铁仙的口令声中呼啦生风。一会儿兵器的闪光又夹进了汗渍渍的油亮背脊,好一派威风四she!

老子不会上你的当,姓文的! 熊向魁的牙咬得咯嘣咯嘣脆响, 老子做得了你的爷爷,现在就做得了你的孙子! (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十,即公元一千九百年十月二十四号。)

老爷, 旺猫儿在门口试探着轻喊了一声,听到chuáng上咯吱了几下,略略加大了喉咙, 老爷。

嗯?

文廷生习惯于晚睡,自然也习惯于晚起。太阳已经一篙子那么高了,对下江人,已经是在船尾下米煮中饭的时光了,可对文老爷,还刚刚是清早。

老爷,熊大哥和铁仙大哥在门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许久,文老爷出现在鲟甲会的石门口,一站到门口,鲜鲜嫩嫩的阳光们就和他撞了个满怀。文廷生立时感到一种轻松。

文老爷万寿洪福! 熊向魁的声音从地面传了上来。

文廷生这才注意到,熊向魁、铁仙、红鲤、庞大头他们正跪在自己的眼前。

怎么回事? 文廷生开阔的眉际紧了紧,他最不愿意一大早就有人来烦他。

老爷,今天是老爷的生日,老爷。 熊向魁依然跪在地上,脸对着cháo湿湿的石面说。

哦? 文廷生低下头去,口气突然松了些, 我怎么不知道。

除了老爷,全岛上至九十下至三岁,没有一个不知道, 铁仙接过话来, 熊大哥早有了好安排,老爷。

文廷生的脸上迅速扫过了一丝不悦,但他微微发胖的脸上马上宽宽松松地笑了笑——他想怒到底没发得出来。文廷生最恼怒的事就是被人耍,呆乎乎地做局外人。他心里清楚,被崇拜与被愚弄有时难以分开,这东西像你的呼吸,你要呼,就得吸,你想吸,就得呼,少了哪个都不行。当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大的不快也得咽下肚子里去。

文廷生的不悦马上被一扫而空了。他的身影刚刚在江边的江滩上出现,所有的喜庆声争先恐后地追向了他的耳鼓。铜锣、皮鼓、竹节、鞭pào、chuī呼、小孩的尖叫一齐向高空升腾,这种声音使天空加倍空旷并且更加晴朗。彩色的人群如同开chūn的山坡,迎chūn、白杏、彩荠、车前子、女贞子、野jú,七色八彩花花绿绿长满一地。他们激动的情绪从脸上的红润里流溢出来。文老爷的手开始招摆了,文廷生的圣手刚一摆过头顶,扬子岛立即山呼海啸——文老爷万万岁!文廷生的脸上绽开会心的笑容,这笑容如天空一般空阔晴朗。

文老爷奕奕神采,步伐端方有力,从一排一排的高跷、大头娃、彩船、麒麟旁边招着手走过去。文老爷漫步在用人体和欢庆围成的巷子里。

那端,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枝头上彩绢彩带撒娇似的甩胳膊踢腿。十只鸟儿在笼子里头翘着屁股载歌载舞,它们昂起头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弄不清它们是渴望自由还是歌舞升平。

请文老爷放生! 熊向魁躬着身子高声吆喝着,示意树底下的几个汉子。

所有的鸟笼从高枝上慢慢下坠,文廷生抽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用手背向外掸了掸,笑盈盈地说:

放了。

鸟笼一齐打开,小鸟们像弹丸似的击中了小树林上空的蓝天。 噢……呵…… 小树林顿时响起了欢庆的尖叫。文老爷其乐也融融,臣民们其乐也陶陶。

然而,文老爷意想不到的事马上发生了,那些弹丸一般发she出去的小鸟们,时光倒流似的退回到了鸟笼口。

许多人仰起脸,不解的表情慢慢全转了过来,对住了文老爷。

哦? 文廷生一时理不出头绪。

老爷…… 熊向魁笑着凑了过去, 小鸟感激老爷的大恩大德,舍不下老爷,全回来了。

文廷生的脸挂下来了,鸟是可以驯服的。不受过长期的训练,小鸟绝无自投樊笼之理。他知道熊向魁在拍自己的马屁,万一别人知道小鸟是驯出来的,自己就显得这点眼力都没有。虽然他产生被拍马的愉悦,但还是故意地沉下了脸来。

混蛋!拿驯好的鸟儿来戏弄本老爷,想讨个大赏吗?

鸟笼子底下的十几个男人脸色立时吓得煞白,齐刷刷地跪下去,哆嗦着吐不出半个字。

熊向魁不急,似乎早料到了这一招:

老爷,息怒、息怒。熊向魁长了八斤半的胆子,也不敢冒犯老爷。今天是老爷的吉日,龙威四发,可能老爷始料不及。老爷再随了我来,我若犯上,甘当万剐之罪;若老爷真的洪福来临,在下讨个大贵,想必是讨定了的。

文廷生眉头紧锁,迈了腿,随着他去。

小河边,八只大缸并肩而立,缸中清水平口,一溜溜青黑色鲫鱼背脊使缸中的清水发着青光。齐刷刷的鲫鱼嘴巴一张一合。

老爷…… 熊向魁弓了腰示意文廷生。

放!

八大缸鲫鱼立时在静静的小河中遁失得无影无踪。

文廷生回过头来,两只眼睛青青灰灰地盯住熊向魁。熊向魁旁若无人凝视着小河水面。 老爷……老爷……你细细瞧……

文廷生转过脸来,十几丈长的水边尽一色的鲫鱼嘴巴布满了水边,那些鲫鱼迟迟不肯离去,对文廷生顶礼膜拜。

老爷! 所有的人一同跪了下去。

文廷生的脑袋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鸟可以被驯服,而驯鱼是从何说起的事。莫非……这是真的?每一个装神弄鬼者,自己的头脑都是清醒的,而现在,尽管平日里文廷生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装神弄鬼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得不发懵:眼下的事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是真龙天子?他巨大的额骨背后的空间第一次被弄得糊里糊涂,这到底怎么了?这些是怎么回事?

傍晚时分的一只母鳄向江心拖去了一具男尸。这具男尸昨天清晨在小河边撒满了他五天来捕到的所有鱼虫,那些鱼虫使八大缸饿得发昏的鲫鱼浮在水边久久不肯离去。现在,这具男尸在鳄鱼的血管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在鳄鱼的两只瞳孔里对孤岛虎视眈眈。

这种虎视眈眈持续了漫长岁月。

顺着鳄鱼的目光,一条小船从远方驶向孤岛。在廷生港边,小船上走下一个面目不清的秃头男人。和所有具有这种面目的男人一样,你一时弄不清他的年纪到底属于哪一个层次。不过这不要紧,这并不妨碍他走下船尾踏上扬子岛的岸边。

阿弥陀佛。

和尚转过身去,他的眼睛忽暗忽明,对扬子岛似乎怀着一种刻骨的仇恨。扬子岛在他的瞳孔里晃动着紧缩了几回。落日在江面上只剩下半个,血腥腥的阳光涌动在江面,使江水泛起了红红的血腥味。

你可能已经猜到,这个和尚正是第七章里出走的汤狗。你千万别以为汤狗在这个时候出现,完全出于《孤岛》技术结构上的需要;你不能这样想。汤狗在这个时候出现,完全因为汤狗确实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某一个神秘角落回到扬子岛的,这一点扬子岛的档案馆有如斯记载。作者除了这样安排,别无选择。

当然有一点同样重要,扬子岛并不知道这个和尚正是昔日的汤狗。你所以能知道这个和尚是汤狗全因为这故事是我说给你的。你要处于某一历史中,你就不能正确地看待这段历史,你会把历史看得异常神秘,只有回过头去,你才知道历史正如你吃饭拉屎一样简单。这种错位正是历史的局限,即使jīng明如熊向魁,也无法知道对面面目全非的和尚正是昔日的汤狗。

你是谁?

出家人,施主。

岛上没佛,你来作甚?

罪过。佛主在心,施主,有心在即有佛在。

听口音,师傅曾是岛上人?

出家人无根,施主。贫僧来到此地,全为了多年以前的一项愿诺。善有因,恶有果,因果相连,善恶相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施主,贫僧受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之托到此,全为了应验一样因果。

你是谁? 熊向魁倏地站了起来。

出家人,施主。 汤狗端坐在石阶之上纹丝不动。

你来gān什么?

汤狗闭上双目,两手合十于胸: 阿-弥-陀-佛-

铁仙从铁匠铺子出来时已是huáng昏。沿着小河,独自哼着全岛盛行的《东海宫》。刚淬火的雌雄宝剑削铁如泥。他得意似孙大圣当年得了如意金箍棒。

一个和尚突然从树后蹿将出来,耷拉着眼皮,立在铁仙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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