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野猫头还是钻地鼠?

老爷说: 野猫头。

几条地龙?

老爷伸出三根指头。

墨镜笑笑,摇摇头,说: 长价了,这个价只够卸两条腿。

老爷夹住一只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开。

老兄口子太大。 老爷的脸上有点不高兴。

兄弟我靠这个吃饭,向来万无一失。

老爷没吱声,半晌把指头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写下一行字。老爷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对面的墨镜。老爷把镜子从面前的一行字上匀速拉过去。墨镜看着镜子,读通了,轻轻点头。老爷把镜子收进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浇了,呼出一口气,神情松动了些。老爷拱起手,说: 我和贵前人有过一面,照这边的码头规矩,兄弟今晚为老兄接风。

墨镜当天晚上死在逍遥城里谁也没有料到。宋约翰这件事gān得真是漂亮。这么多年了,墨镜死的样子我还记得。宋约翰怎么会让一个职业杀手去做余胖子?怎么也不会。他要是那么傻他哪里还配叫宋约翰?他等着 虎头帮 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后把事情挑大,职业杀手那么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么意思,宋约翰不会让他死得那么gān净,死得那么快。余胖子他还用得着,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个人哪里能和姓唐的。墨镜真是个冤鬼,给虎头帮请来了,又让虎头帮给做了。他做梦也想不到 虎头帮 里头会出这样的事。

墨镜进逍遥城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风晚宴过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陪着他。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镜没有喝,我在后来的岁月里见到过数位职业杀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镜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到逍遥城里来的。宋约翰能把他弄过来真的不容易。墨镜的身份一直没有显露,真正知道他该做什么的其实只有老爷和他自己。老爷没有说,宋约翰也没有问。宋约翰只知道墨镜姓 王 ,到上海来做 棉纱生意 。这是墨镜亲口对他说的。但是,不管他姓什么,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约翰的天罗地网在逍遥城是给他布下了。

墨镜进入逍遥城四下张罗过一遍,选择了靠墙角的一张座号。逍遥城里有些燠热,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约翰进门时小金宝正坐在吧台前和两个客人说笑,小金宝似乎喝多了,但是没醉。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这样的时刻小金宝的眼神有一种迷糊,显得更有风韵。小金宝的一只手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约翰郑大个子他们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约翰的面前。

贵客来了。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 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 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 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 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 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流态。 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jīng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 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来,我们喝一杯。

我只喝水,从不喝酒。 墨镜客客气气地说。

酒已经送来了,小金宝端起一只杯子,斜了眼对墨镜说: 你喝一杯,我给你唱一首。

郑大个子望了望墨镜的酒杯,大声说: 还不喝?

宋约翰说: 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没喝。

那是什么时候? 小金宝半闭着眼睛瞄了他一眼, 现在是什么时候?

墨镜有些窘迫地说: 我真的从来不喝。

郑大个子伸手捧起墨镜的酒杯,痛快地说: 我替你喝!

小金宝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郑大个子的巴掌,后头的三只指头翘在半空,袅袅娜娜的样儿。 我就不信我这点面子都没有。

墨镜为难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宝,喝了,把空杯口对着小金宝。

小金宝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说: 我去换衣裳。 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男侍阿化走了上来,他托捧了一只金属盘站在宋约翰的身后。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遥城的灯光里不停地变换各种颜色。阿化长得臂长腿长,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约翰面前弓下腰,墨镜正捂了嘴一阵咳嗽。郑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背,说: 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约翰回头盯住了阿化,他的双眼一只眼像叉子一只眼像刀,有一种急于吃掉什么东西的热烈倾向。宋约翰命令阿化说: 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听清楚了。阿化听见宋约翰清清楚楚对他说: 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镜,墨镜正用无名指在眼窝里擦泪水。阿化躬下腰轻声对宋约翰说: 是,先生。

宋约翰要喝 苦艾酒 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个。

乐池里的音乐是在一段相对安静里轰然而起的。小金宝没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发出一股热烈的酒气。节奏狂漫,动作夸张,卷动着肉欲。她的一双脚在木质地板上踩踢出金属与木质的混响,小金宝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rǔ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宝谁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间感受能判断出男人们的空间位置。逍遥城里安静了,小金宝的鞋底在四处狂奔。她的头发散开了,黑色水藻那样前呼后拥。

墨镜在踢踏舞的尾声走向了卫生间。卫生间的路通过吧台前沿。墨镜在一个女招待的指引下一个人悄悄向后走去。郑大个子从来没有见过小金宝还有这么一腿,下巴挂在那儿。小金宝远远地看见宋约翰那边的坐位上空了一个人,她喘着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明白过来是那个姓王的离开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飞舞。只有吧台里的阿化低了头,静静地擦一样东西。阿化手里拿了一块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头,一只,又一只。这家伙总是那么爱gān净,手上一点东西都不能沾。

墨镜从远处的过道上出现了。他扶着墙,他的手指几乎像壁虎一样张了开来,吸附在壁面上。逍遥城里恢复了平静,人们没有注意这个额外细节。这时候有一个半醉的男人往卫生间走去,他走到墨镜的面前,说: 你醉了。 墨镜张大了嘴巴,一把扑住了他。他的手沾满鲜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杀人啦!杀人啦!

逍遥城的混乱随墨镜的倒地全面爆发。逃生的人们向所有的墙面寻求门窗。桌椅散得一地。整个逍遥城只有三块地方是静的:吧台、舞台和宋约翰的座号。郑大个子扔下香烟立即冲到了墨镜的面前。小金宝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于处惊不变。她的眼里飘起了烟。那股浓烟飘散出来,弥漫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她弄不懂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身边死过无数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仅仅是又死人了。

怎么回事? 郑大个子问。

宋约翰没说话,yīn了一张脸,好半天才叹口气说: 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几天?

墨镜被杀没有在大上海闹出什么话题。这次意义重大的谋杀实际上被人们严重忽略了。多数人恪守这样的话题: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人们极容易把墨镜死亡的意义等同于一般的斗殴伤害。真正对此高度重视并心系于此的只有两个人:老爷和宋约翰。他们天天见面,对于墨镜的死亡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但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疙瘩:老爷觉察到了一种危险,他不能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但他看见危险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哧溜一声,黑咕隆咚地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老爷的的确确看见这种危险了,这个我有把握,否则他不可能天天去陪余胖子打牌。老爷骨子里是瞧不起这个大胖子的。现在想想余胖子实在不入流得很,虽说样子还说得过去,但身上的霸气总是不足,别看老爷小了点,土了点,丑了点,但开口不开口总归还是老大的派头。这是学不来的。我只能说,老爷就是老爷,这可是一点掺不了假。

墨镜死后的三四天天气突然热了。一天一个吼巴巴的太阳。这几天很古怪,至少在小金宝的身边是这样,全上海似乎都把她忘了。小金宝一连好几天被人们丢弃在小洋楼里,白天没有电话,晚上没人捧场。小金宝在这样的炎热里表现出一种恹恹欲睡的混沌状态,她整天穿着那件黑色丝质背心,两只胳膊花里胡哨地撂在外头,终日弥散出鲜艳的肉质曙光。小金宝在白天里哈欠连天,在客厅里一边走动一边张大了嘴巴打哈欠。那件毛衣只织了两排,不耐烦了,扔到了一边。米色毛线可怜巴巴地缠在两根茨针上头,呈 人 字状骑在手摇唱机的铜喇叭上。只有到了晚上小金宝才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张扬起来。刚死了人的逍遥城来客更加稀少了,只有小金宝一个人卖力地跳,卖力地唱。不知道是为了谁,她的脖子对了麦克风伸得极长,唱出一些令人心醉的山呼海啸。许多乐师和招待都被她弄得心酸。一到白天她又蔫了,像一只猫,夜里圆圆的两只瞳孔到了白天萎成了一条线,处于半睡眠、半清醒的矛盾状态。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小金宝都坐在那张旧藤椅里头。左手既夹烟又端酒。小金宝用那种忧郁放làng的做派守着电话机。那台电话机也是黑色的,一连好几天没有发出动听的声音,她对电话的渴望连我都看出来了。我不晓得她在等谁,我只知道那部电话一直没有响。小金宝什么也没有等到。

小金宝的西瓜只吃了几口。她愣了一会儿神,把调羹扔进了半只西瓜内。调羹溅起了一只西瓜籽,西瓜籽跳出来,落在了我的脚尖。小金宝斜了眼望着我,对我说: 过来。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没好气地对我说: 给我捶捶腿。

我跪在她的腿边,小心地给她捶腿。她的腿弹力极好,捶在手里有一股回力。我捶得用心而又谨慎,由膝盖始,认认真真地当一件活做。我捶了没几分钟,小金宝疲惫地笑了笑,说: 不错,捶好了给你赏! 我不指望她的赏。她的钱可都是长了牙齿的,这个我怎么能没有数。过了一刻小金宝就睡觉了。鼻子里发出了匀和细微的喘息。我不敢停。我担心一停下她就会醒来。我jiāo替着给她捶两条腿,就在我准备中止时她却意外地睁开了眼睛。小金宝冲我笑了笑,缓慢地向上拉起了裙子,她在我面前露出了两条腿。是两条光滑滋润的腿,她的下巴往外送了送,对我说: 别停,谁让你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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