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22)
但她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凶。是那种拿我当人的调子。我抬起头,她正仔细地打量我。她用一只指头挑起我的下巴,低声说: 给我搓搓。
我必须听她的话。张开了巴掌帮她搓。小金宝不再动了,两只手抓住了藤椅的把手,我慢慢地帮她搓,小金宝的胸脯一点一点起伏起来,鼻孔里的气息也越来越粗。她的嘴唇开始左右蠕动。她一定是疼了,我减轻了力气,她的脸上却变得加倍痛苦了,脸上也涌上了一层红润。小金宝轻声说: 臭蛋。 我望着她。我木呆木呆地只是望着她。小金宝打量了我半天,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打量我。她突然提起脚踹向了我的胸窝。我倒在地上,小金宝站起身,用一只指头指着我大声骂道: 小赤佬,你这狗日的乡巴佬!
老爷终于让人带小金宝过去了。不过不是过夜,是过去吃饭。老爷过一些日子总要把十几个兄弟一起聚起来吃一顿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挤在一起。老爷喜欢这样,老爷常说,他就是喜欢一家子全聚在一块,看着老老少少的吃,看着老老少少的喝。老爷其实喜欢有个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为了小金宝,老爷是不会让太太带了孩子住到乡下去的。
从各方面来看老爷的这顿饭请得不是时候。天这么热,又有几个人有胃口?但老爷让大伙吃,谁又敢说不吃?
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厅,大厅里的墙壁被壁灯弄得无比辉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白蜡烛照旧点了一桌子。我站在门后望着满屋子的白蜡烛,心里涌上了极坏的预感。白蜡烛热烈的光芒让我看见了热烈的死亡。在我们家乡只有家里死了人才点白蜡烛的。白蜡烛的莹白身躯永远和死尸的两只脚联系在一起。我弄不明白老爷好好的要点这么多白蜡烛做什么。
老爷坐在主席。老爷的十五个兄弟按年岁大小顺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他们的妻儿都带来了,热热烘烘塞满了一桌子。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银质餐具闪耀出富贵光芒。大伙的说笑让我觉得这是夏天里过的一个大年,是夏天里唐府中伴随着死亡气息过的一个年。
二管家站在我的对面。他的脸色很不好,一脸的不高兴。我知道为什么。小金宝进门时二管家曾满面chūn风地迎上去,小金宝没理他。小金宝看了他一眼就给了他一个背。小金宝转过身后二管家就开始拿眼睛对我。我正在抠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依照年龄次序宋约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老爷远远地坐在首席,小金宝陪着他,侧在那儿。这个坐法很考究,小金宝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老爷的十五个兄弟各带了太太齐齐整整地码在大厅里。碰杯声和说话声响成一片。声音最有趣的还是欧八爷,他的声音又尖又急,听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只鹦鹉。大厅里没有中心话题,各说各的,声音像苍蝇的翅膀一样四处飞动。
宋约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闹中求静。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这顿宴会的醒目人物。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极亮眼,这和宋约翰一贯的做派有点格格不入。宋约翰的对面是郑大个子夫妇,郑大个子的老婆是个俗艳女人,整个宴席上都能听得见她的咀嚼。她的口红伴随着她的吃相,又艳又凶。宋太太坐在对面显得文雅娇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绣花针。她和宋约翰不停地耳语,说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开心话。宋约翰在整个席间大部分时间侧了头,微笑耐心地听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语。他们在餐桌上文雅而又体面。席间的声音很纷乱,老爷过一些时候就要发出一些粗鲁的大笑。老爷笑起来很丑,但我从心底喜爱老爷的这种笑声,撒得开又收得拢。只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谈笑风生,才能在别人面前放开嗓子大笑。老爷笑起来之后满嘴的huáng牙全龇在外头,每一阵大笑嘴里都要喷出一些白色的东西。他一笑全桌子都跟着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老爷笑了,当然就值得一笑。老爷大部分时候安静地吃几颗花生米,那是大师傅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他用手捡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里丢,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老爷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望着满满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个爷爷望着面前的全家老少。老爷笑眯眯地把目光从每个人面前扫过,谁也弄不清他的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我远远地站在门口,背对着门,望着老爷。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实。可我说不清因为什么。
音乐响起来了。老爷用筷子夹过来一块西瓜片,一口整整地吞了。小金宝白了他一眼,轻声说: 你怎么又用筷子?吃西餐哪里有用筷子的? 老爷笑了笑,不在乎地说: 洋人的规矩是管洋人的,哪里能管我? 老爷说完话抬头望着手下兄弟,大声说: 你们怎么不跳舞?一边跳,一边吃消化消化,吃得多又跳得好。
郑大个子挥舞着刀叉说: 大哥,我从来没见你跳过舞,你和小金宝来一段二龙戏珠。
老爷笑笑说: 你们跳,戏珠的事好说。
十几张嘴巴又一同笑。宋约翰抿了嘴,极有分寸地一笑,低下头喝了口加冰苏打水。
老爷挥了挥手,赶鸭子一样笑着说: 跳,都跳。 老爷转过来叫过二管家,关照说: 叫他们多拿点冰块来。
小金宝的目光开始向远处打量。她的目光在寻找一道目光。宋约翰在远处站起身,要过了宋太太的手。这个动作自然而又平静。小金宝的眼睛失败了。她的失败风平làng静。她的目光平移过去,和郑大个子不期而遇了。小金宝轻轻地一扬眉梢,郑大个子的眼神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用眼睛问: 我? 小金宝的目光拐起了十八弯,同样用眼睛说: 当然是你,呆样子!
郑大个子托了小金宝的手走进舞池。宋约翰和他的太太正从相对的方位呈四十五度斜着走进。小金宝和宋约翰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心有灵犀,张扬和内敛都同样有力。这个稍纵即逝的jīng致过程中小金宝辐she出诸多内心怨结。宋约翰扶了扶眼镜,对小金宝微微一欠身子,开始了舞步,小金宝侧过脸,傲气十足地随郑大个子款款而行。
郑大个子人粗,舞跳得却是jīng细。音乐极好,音乐里有大理石的反光和洋蜡烛的熠熠光芒。一会儿舞池就挤满人了。人们的掌心里都沁出了一层厚厚的汗。人们弄不懂老爷怎么会在这样的季节开这样的舞会。
郑大个子在这一曲华尔兹里鹤立jī群,他舞姿倜傥,展示出极qiáng的表现欲望,郑大个子满面chūn风,低下头有些炫耀地看了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仰了头盯着他,眼里充满了崇敬,仿佛少女情窦初开。郑大个子的脚下立马就乱了,没了方寸,他再一次低下头看小金宝时她的脸上已是冷若冰霜,散发出长期幽禁的女人才有的哀怨与缅怀。郑大个子的脸上立马茫然了,他故意转了个身,瞟一眼老爷,老爷坐在远处只有背影。小金宝右手的四个指头像即将上山的chūn蚕那样,半透明地顺着郑大个子左手的虎口往上爬,郑大个子用力挣脱开来,额上有了汗珠,郑大个子把小金宝四只指甲握得极紧,稳住了,小金宝的四只半透明的chūn蚕却极其顽qiáng,坚定疯狂地又爬了上来。它们就那样艳丽冰凉而又依偎柔弱地在郑大个子的手背上蠕动。郑大个子向四处瞄了几眼,低声说: 嫂子! 四只chūn蚕这时便死掉了,临死之前悄悄爬回了原处。这时候小金宝看了一眼远处,她明白无误地看见了老爷和一个人正在说话。她的眼眨巴了一下,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老爷从桌子上撕下了一块jī腿,很意外地对我招了招手。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老爷的这个动作。但我不敢相信,更不敢往前挪步。二管家并了步子走到我的面前,推了我一把: 老爷,是老爷叫你哪。 我仰着头只是望着二管家,二管家握住了我的肘弯,把我拉到老爷面前。老爷拿了那只jī腿,对我说: 我还记得,你也姓唐!
老爷把jī腿塞到我的手上,我接过jī腿,极不放心地望了不远处的铜算盘一眼。他正在吸水烟,但我知道他水烟厢的盖板里头有一只铜算盘。我可是两只眼睛一起看见的。
一曲终了,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女人们忙着擦汗,发出一阵阵娇喘。郑大个子把小金宝送回位置上人就呆在了坐位上,他低着头,只是喝酒。小金宝也低着头,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欧八爷端起了杯子,尖声说: gān一杯,为虎头帮gān一杯! 大伙一起起立,纷纷端起了各种颜色的酒。郑大个子的女人用膝盖顶了顶大个子,郑大个子才慌里慌张地举杯,一时慌乱却又端错了,幸好桌上人多,谁也没有多留意他。老爷站了好半天才发现小金宝还坐在身边,一只手把她揽住了,故意柔声问: 又怎么了,小乖乖? 小金宝散了神了,目光只是对着叉子视而不见,她歪了歪肩头,从老爷的怀里挣脱开,伤心地说:
我累了。
老爷从什么时候疑心小金宝的,我不清楚。老爷到底疑心小金宝什么,我也不清楚。我能吃得准的就一点,老爷对她不放心了。老爷对小金宝的疑心立即改变了我与小金宝的关系。我终于卷进去了。长大之后我听到了一句话,说的就是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卷进去,你就出不来了。我就这样。你好好听听这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别拿自己太当回事。你想着法子做人,盼望着别人给你好脸,别人一给你好脸,你就他妈的不是你了——你是谁?说不好。这要靠运气。靠碰。
铜算盘没有拿水烟。他空着两只手,把我引向了老爷的密室。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我看。他的样子怕人,眼睛像两只dòng,他用一块黑布蒙上我的双眼。老爷的密室在地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唐府的地下还有一个唐府。大上海就这样,天上地下九重天。
我被带进地下密室时是午后,铜算盘在我的身前为我引路。我听着他的脚步,眼前一片黑。我就记得他的尖瘦肩部撑着他的上衣,使人想起 皮包骨头 不足以说明他的瘦,实在就是 布包骨头 。我的脚下踩着许多鹅卵石,脚边散了许多叶片。我闻得见四周有很复杂的植物腐朽气息。后来我听见了一阵开门声,是石门,我听得见石头与石头之间粗重的磨擦。后来我站在了地下室的门口,我感觉得到。四周一片yīn凉,人像是在井底。铜算盘为我解开了黑布。我睁开眼,漆黑。眨了两下,还是漆黑。过了好半天我才还过神来。不远处的深处有一只拐角,拐角里she过来一束雾滋滋的光。那束光芒照在我脚下的石阶上,石阶很cháo,能看得见湿漉漉的反光。
我顺着石阶往下走。太阳已经被地面挡在外头了。这是一个怕人的念头。地下袭来了一阵凉气,这阵yīn凉加重了我内心恍如隔世的孤寂感。我想我的脸上这会儿早就脱色了。我惟一感受到的只是脚下石阶的坚实。但这种坚实使我双脚反而没把握了,我踏一步稳一步,稳一步再降一步。我从我自己的脚尖都能看出自己如履薄冰的复杂心态。我拐过弯,看见了一张大椅子。椅子的靠背又高又大,即使老爷不在椅子上,我也能猜得出这是老爷的坐椅。老爷的瘦小身躯陷在椅子里头,两只手有力地握住了木质把手。我走到老爷面前,在离他还有一扁担远的地方立住。我不敢靠近他。我小声喊过 老爷 ,老爷说: 过来。 我又走上去两步。老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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