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你怎么不改嫁?

小姐又瞎说了,又不是城里头。

心里头有人了吧?

小姐就喜欢拿我取笑——阿娇,去睡觉!

我就不信,嫂子这样,就没男人喜欢?

小姐……

我给嫂子说一个。

姨娘,我阿叔喜欢我阿妈。 阿娇突然插话说。

阿娇!

小金宝点点头,目光却散掉了。

翠花嫂见瞒不过去,也就不瞒了。翠花嫂低下头,低声自语说: 其实吧,也不是外人,就是死鬼他三弟。

翠花嫂脸上溢出来的幸福光彩一点一点刺进了小金宝的心窝。

人呢,倒不错,就是太木,也没什么大本事——他还嫌我不是huáng花闺女呢,我就开导他,是你亲哥哥,又不是人家,肉还不是烂在自家锅里!他一听,也就不提这事了。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死鬼去了三年了, 翠花嫂想了想,说, 个把月后,我也给他守了三年寡了,再有个把月,我也不住在这个鬼地方了,就跟了他,到镇上去了。

小金宝一把捂住了翠花嫂的手,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等你成亲,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两chuáng缎面被子,两只鸳鸯枕头,把你的屋子里插满红蜡烛,贴满红双喜,到处红彤彤亮堂堂的,到处喜气洋洋的。 小金宝望着小油灯,目光有些收不拢,小金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刚进门时的好兴致,脸上疲乏了,弥漫出一股青灰的光。 要不我送嫂子一件白婚纱,最好的白婚纱,法国料子,毛茸茸的,让两个穿西服的童男子拖着纱脚,一路都是鲜花、马车,还有好听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去。

小姐! 翠花嫂的脸上难看了,翠花嫂顺下眼皮说: 小姐可不要拿我们这样的人穷开心。

小金宝的目光却收不回来了,她一把抓住翠花嫂的胳膊,自语说: 女人家,谁不想当新娘,当多少回也值得。

翠花嫂捋着眉苇子,没有接话茬。

我要能像你,在岛上有人疼,有人爱,平平安安过一辈,有多好。小姐还没有成亲?

小金宝 唉 了声,脸上走了大样。她的泪水涌了开来,在小油灯下默然一点头,不吱声了。

小姐这个岁数,也该嫁了。 翠花嫂说, 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猜你命不顺……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亲…… 小金宝的泪在往外涌,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说。

小姐怎么说这样的话? 翠花嫂用眼睛骂她了, 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么事都要等,全靠等,只要你真心,耐着性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运道总会来到。

嫂子! 小金宝失声扑进了翠花嫂的怀里,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小金宝说: 嫂子……

翠花嫂抱着小金宝,抚着她的头,轻声说: 阿妹。

小金宝的两只胳膊无力地沿着翠花嫂的肩头向上攀缘,十只指头一起乱了方寸。

嫂子……

你不要太伤心,你看看我,那时候……真像死了一样,现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

阿娇瞪大了眼睛,似乎吓着了,呆呆地望着这边。

我坐在门外,怀里抱着雨伞。我弄不懂两个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她们安顿了阿娇,头靠着头,守在小油灯底下,就这么在夜的深处说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到后来只有她们自己听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门外睡着了。

翠花嫂开门时天已经大亮。她的开门声惊醒了我。翠花嫂手里端着灯,她是在看见东方的晨曦后chuī灭手里的油灯的。我睁开眼,一缕弧形猩红正从东方的天边流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样子。一块云朵被烧得通红,使我想起了铁匠炉里烧得通红的铁片。太阳一点一点变大了,带着一股浓郁的伤心和绝望。小金宝和翠花嫂一齐望着初升的太阳,她们的脸上笼罩着血腥色,笼罩着倾诉了一夜过后的满足与疲惫。小金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 多乖的太阳,我都十几年看不见这样的太阳了……

我半躺在墙角。大地一片yīn凉。我挪了挪身子,腿脚全麻了,站不起来。我的动静惊动了小金宝,小金宝回头时脸上吃了一惊。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布满了疑虑。小金宝说: 你怎么在这儿? 我抱紧了雨伞,说: 外面水汽大。 小金宝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地说: 你在这里躺了一夜? 我点点头,我想应该是一夜。

小金宝走到我面前,拉我起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脸上全是太阳反光,那种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样清冽而短促。她背过身,对我说: 我们回去。 我听清楚了,她说,我们回去。我觉得她说的我们很好听,洋溢着小镇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温馨气味。

老爷出门吃早饭成了今天的开门彩。他一出门就显得容光焕发,老爷步伐矫健神采奕奕。阿贵、阿牛、翠花嫂、阿娇和我正在老爷对门的屋子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饭。老爷的门打开了,老爷笑眯眯地凑上来,说: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大伙一见是老爷,众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爷。翠花嫂第一次见老爷,有些紧张,顺了眼笑着说: 老爷早。 老爷的兴致极好,说: 你就是翠花嫂吧? 翠花嫂听到老爷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说: 老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爷大声说: 天天喝你熬的鱼汤,怎么敢不记住你的名字? 阿贵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爷的话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爷说: 翠花嫂,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两天——这是阿娇吧? 老爷转过脸问。老爷坐下来,把阿娇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又慢又轻,看了好大一会儿,说: 小丫头多俊俏,跟小金宝当年一个样——小金宝呢? 老爷回过头关照我说: 去把小姐叫过来。

小金宝已经来了,正站在门口。她的站样有些松散,两只手不撑也不扶,就那么垂挂在那儿,脸上是没睡好的样子,流溢出乏力浮肿的青色。老爷还是第一次看小金宝的农妇装扮,咧开嘴说: 嗯,你别说,你这身打扮还真是不错。 老爷回过头对阿贵说: 回头也给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庄户人。 阿贵答应过了。老爷说: 小金宝,你看看这孩子和你那时候像不像? 随后大声说: 来,认孩子做个gān女儿。 阿娇从老爷的怀里挣脱开来,抱着小金宝的两条腿,仰着头就小声喊: gān妈! 小金宝极疲惫地一笑,样子有些凄艳。翠花嫂说: 阿妹,我给你炸了几个糍粑,凉了就不脆了。 小金宝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用手指顺阿娇的头发。翠花嫂一把拉过阿娇,对着老爷大声说: 还没有叫gān爷爷呢!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我在翠花嫂的身后轻轻拽了一把她的上衣下摆,翠花嫂以为自己挡住小金宝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着说: 小姐,你阿爸真好,一点没架子! 老爷大声说: 你们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 大伙又一阵哄笑,暗地里松下一口气。老爷坐下来,笑着说: 吃早饭吃早饭。 没人敢坐。老爷说: 不要拘礼了,随便坐。 阿贵阿牛歪着屁股坐到了老爷对面。小金宝站着没动,老爷说: 吃饭了。 小金宝没好气地说: 几天没刷牙了,嘴巴臭。 老爷挪了挪身子,依旧是一脸的笑。老爷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身边的凳子,声音里头却是威严。小金宝不敢违抗,走了过去。阿牛见小姐过来了,拍了个高级马屁,说: 嘴巴臭有什么不好,就当吃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阿牛一说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宝毫无表情地落座,阿牛见马屁没拍到位置,脸上极不自然,咧开一嘴大huáng牙。阿贵见小姐的脸绷着,拉下脸说: 笑什么?一嘴臭豆腐!

翠花嫂给每个人盛上饭,老爷说: 翠花嫂,中午杀两只jī,下午我有客人来。 翠花嫂应了一声,老爷把嘴巴就到小金宝的耳边,轻描淡写地说: 是约翰和郑大个子。 小金宝的肩头猛地一个耸动,她顺势一手端起碗,一手执筷。小金宝的这次细微惊慌瞒过了所有的人,却没有逃得出我的眼睛。小金宝的眼珠子从老爷那边移向了手里的稀饭,却又放下了,说: 我不饿。

郑大个子从小船舱里一出来就大呼小叫: 他妈的,老子憋死了! 老爷和小金宝一副乡下人模样,站在栈桥迎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到来。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穿着渔民的旧衣,样子很滑稽。宋约翰没戴眼镜,立在船头弯着腿眯着眼睛四处张望。郑大个子把宋约翰扶上岸,宋约翰才摸出眼镜,戴上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走到老爷面前,招呼过老爷。老爷笑得如一朵秋jú,满脸金光灿烂。宋约翰说: 大哥的伤怎样了? 老爷摊开双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宋约翰松了一口气,说: 这样就好。 郑大个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根粗大的雪茄,点上,美美地深吸一口。宋约翰望着小金宝的鞋尖,喊了声小姐。小金宝则微微一笑,说: 你好。 郑大个子大声说: 才几天,怎么客套起来了? 老爷背着手,望着宋约翰,轻声问: 那边怎么样了? 宋约翰从怀里掏出几张报纸,递到老爷面前。老爷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郑大个子衔着雪茄,把手伸到裤带里去,说: 我这儿还有几张。 三颗上海滩的巨头就凑在了一处。老爷的后脑勺倾得很长。小金宝的目光如chūn草的气息慢慢飘向了老爷的脑后。宋约翰的眼睛敏锐地捉住了这股气息,目光就试探着摸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在老爷的后脑勺上轰然相遇,舌尖一样搅在一块。没来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宽衣解带,颠鸾倒凤起来。老爷说: gān得好! 四条目光正搅到好处,宋约翰花了好大的劲才撕了开来,小金宝在另一处娇喘微微。这个慌乱的举动如风行水上,只一个轻波涟漪,即刻就风静làng止,默无声息了。

老爷把报纸折叠起来,郑大个子伸过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老爷望着报纸一点一点变成灰烬,长长舒了一口气。三个人会心一笑,老爷说: 我这一刀子,值得! 郑大个子背着手,衔着雪茄阔步而行,大声说: 值得值得! 宋约翰说: 大哥,还是要多小心。 老爷拍着宋约翰的肩说: 多亏了你们两个。 宋约翰说: 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了,主要是大个子。 老爷又拍了一回,说: 大哥我心里全有数。

小金宝侧着身子,立在一边抿着下唇,胸口里的小兔子们又一阵乱跳。我站在阳台上,像二管家关照的那样,一一招呼了宋爷和郑爷。

我记得就是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上岛的这天夜里我的肚子开始疼的。肚子疼有点像天上的第一个雷,它说来就来。我想肯定是那个夜里睡在外头着了凉了。肚子疼得真不是时候,它发生在整个故事的最后阶段。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时候,要不然,许多大事我真的没法看得见。

小金宝在这一夜里没有睡竹chuáng,而是卧在了地板上。半夜里小金宝伸出头,如冬眠的蛇那样伸出头,轻轻撑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来了。小金宝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门那边摊开来。她一边退却一边卷被子,再转过身,把被子朝门那边延伸。小金宝出了门,把门钩好,再用刚才的办法一步一步向东移去。到头了,小金宝没有从木质阶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轻轻丢在地上,再趴下来,吊吊虫那样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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