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这个机密的动静本来完全可以避开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着肚子意外地听到了动静。我不知道时间,只是看见小金宝的身影鬼一样飘了出去。我只好取过伞,往外跟,但我只走了两步就发现不对劲了,小金宝没有向南,而是朝东走进了芦苇丛。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边做什么,屏住气,紧紧张张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个黑影。那只黑影是从地上突然站立起来的,这个黑影吓了我一跳,我猜同样也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怔住了。不过小金宝似乎立即认出对面的黑影是谁了,我也认出来了,我是从那人脸上的玻璃反光认出他是宋约翰的。

两条黑影在芦苇丛中只静立了一瞬,就拥在一处,胡乱地吻了。夜风dàng漾起来,芦苇的黑影在秋风中摇曳得极纷乱,鬼鬼祟祟又慌乱不安。小金宝的双臂紧勾住宋约翰的脖子,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宋约翰吻了一半就抬起头,机警地张望四周。小金宝张着的双唇沿着宋约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喘着气用心追寻。宋约翰再也不肯低下头了,小金宝的喉咙里发出了焦虑喘息。宋约翰的双手托住小金宝的腰,用气声说: 老家伙是不是怀疑上我了? 小金宝用力甩动头部,嘴唇像雨天水面的鱼,不停地向上蹿动。 是不是怀疑我了? 宋约翰问。 我在等你,你爱不爱我? 小金宝的喘气声透出一股伤心热烈的气息。 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这么一点指望了。 老家伙让我来gān什么? 宋约翰急切地说。 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 宋约翰极不耐烦这样的疯话,双手一发力,小金宝的下巴就让他推开了。这个推动过于生硬,小金宝突然安静了,下巴侧过去,放在了肩上。宋约翰公jī吃食那样在小金宝的脸上应付了几下,哄着她说: 告诉我,是不是怀疑我了? 小金宝一把抓住了宋约翰的手,捂在掌心里头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们走。 她仰着头说, 我们离开上海,你让我当一回新娘,我依着你一辈子!

你要到哪儿? 宋约翰问。

随便到哪儿。 小金宝说, 只要能像别人那样,随便在哪儿我都跟着你。 宋约翰拥住小金宝,柔声说: 我会让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随便在哪儿,等我把上海滩收拾了,我让你成为全上海最风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听我的话——老东西到底让我上岛来gān什么?

你烦那么多做什么?我们离开,我们一了百了。

他不会平白无故把我叫到这儿来, 宋约翰森森地说, 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卖了?

我能卖谁? 小金宝凄然一笑, 我是卖到上海滩的,我能卖谁?

大个子是不是来过岛上? 宋约翰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问。

他和你一起来的,我怎么知道。

宋约翰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拥住了小金宝。他吻着小金宝的耳坠,小金宝站着没动,平静地望着他处。 你尽快给我弄清楚, 宋约翰说, 你明天一定要给我弄清楚。

好, 小金宝说, 我天亮了就问老爷,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抢你的椅子,他还抢了你的chuáng!

宋约翰不吱声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宝的双唇。这次封堵很漫长,宋约翰的双手爬上小金宝的胸脯,小金宝感觉到自己的胸脯不争气地起伏了。我蹲在远处,看见两条黑影慢慢倒在了芦苇丛中。我听见了两个人无序有力的喘息,他们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里像两条耕地的水牛。

我捂紧了肩,夜里真凉。

第二天我开始了拉稀。我什么也没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拉出来,我担心这样拉会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来之后就软软地倒在chuáng上。中午时分小金宝来到了我的chuáng边,她脸上的气色因为一夜的折腾变得很坏,但我想我脸上的颜色一定比她更糟。我们两个病歪歪地对看了一眼,小金宝说:

你怎么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么了?

我没有瞎吃什么。

好好的怎么会拉肚子? 我不再说话,她这样的话听起来叫我伤心。我望着她,她也就无声地望着我,再后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小金宝不声不响地走到灶前,点上火,开始烧水。我倒在chuáng上,望着她烧火的样子,觉得她实在是太笨了,烧水这样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烧火时的模样实在是好看,炉火映在她的脸上,实实在在的就是一个村姑。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 逍遥城 里的一切真的都是梦。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chuáng出去。草草处理完毕我只得再一次捂着肚子回来。阿牛和阿贵坐在栈桥上吸烟,阿牛跷了一只脚,对我大声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几趟了?

六趟。 我嘟囔说。

下次给我走远点, 阿牛大声对我说, 你自己也不闻闻——这屋前屋后你摆了多少摊了?再乱拉,小心我揍你!

我点着头,小心地上了栈桥。其实我不点头也像是在点头。我的肚子里全空dòng了,走起路来像jī,头也就一点一点的。

我进屋的时候小金宝的手里正握着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盐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后把盐末放进碗里去,舀出开水。她一只手拿一只碗,两边对着倒,一边倒一边chuī。我不知道她在gān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上锅下厨时的样子像我的姐。她把水弄凉,端到我的身边,说:

喝了。

我不渴。

喝了, 小金宝拉着脸说, 再拉,你就走不动路了——是盐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贵恰巧走到我的门口,阿牛看见我在喝水,倚在了门口,说: 好你个臭蛋,你还在喝?你还想拉到什么时候?

我望着小金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金宝的两只手也抱到了胸间,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贵,眨巴一下,又傲气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 阿牛, 小金宝说, 你是怎么说来着?怎么着臭?怎么着又香了?你再说给我听听。 阿贵一听这话捂着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宝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说: 说。 阿牛舔舔嘴唇,说: 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小金宝鼻孔里冷笑一声。 好你个阿牛, 小金宝说, 你讨了便宜还卖乖! 小金宝虎地就拉下一张脸,骂一声 下作 ,张开胳膊,一手拉过一扇门, 乒乓 就两下,关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云朵大块大块地粉墨登场。月亮照样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云后钻。月亮在云块与云块的裂口处偶一亮相,马上又背过身去,十分yīn险地东躲西藏。秋虫们很知趣,该在哪儿早就蹲在了哪儿,大气不敢出。月亮在黑云的背面寓动于静,如不祥的预感期待一种猝然爆发。

我又捂着肚子下chuáng了。老爷的房间里传出零乱的洗牌声。老爷的一阵大笑夹在牌声里,是那种杠后开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会儿,阿牛跟在身后,小声对我说: 走远点,给我走到水边去! 我不敢违抗,黑头瞎眼直往水边的芦苇丛中钻。芦苇丛一片漆黑,仿佛里头藏了许多手,随时都会抓出来。我犹豫了片刻,有点怕,不敢弄出声音,蹑手蹑脚才走了两步,就在芦苇丛边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后刚才的急迫感反倒dàng然无存了,我就那么蹲着,想一些可怕的场面。这时候一颗水珠掉在我的脸上,随后又是一颗。我伸出手,夜雨就凉凉地下了。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听上去如雷轰顶。 妈的,下雨了? 一个男人在芦苇丛里说。我的后背猛然间排开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撑在了地上,嘴巴张得像狗一样大。我不敢动,不敢碰出半点声响。

下雨好。下雨天办事,我从来不失手。

宋爷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杀小金宝?

你别管。两点钟小娘们一进来,你就上,用绳子勒。

宋爷说用刀子的。

你别管,细皮嫩肉的,弄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雨再大,我们躲到哪儿?

躲到水里头。

我如一条蛇开始了无声爬动,爬得极慢,极仔细,爬一阵停一阵,再仰起头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喘气,心脏在喉咙里无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点大了,天破得如一只筛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只爪子慌乱地舞,快到大草屋时我趴在了地上,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一起身就对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开门,整个大草屋 砰 地就一声,我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就被门后的两个男人摁住了。小金宝坐在对门。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同时回过来三张惊愕的脸,我喘着大气,一身的泥浆,两只手全剐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乱比划。 小姐!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芦苇丛!芦苇丛!两点钟,你千万别到芦苇丛!

小金宝飞速瞟一眼宋约翰,呼地站起身,厉声说: 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 我急迫地辩解说, 来了,宋爷派人来了,要杀你,芦苇丛!

郑大个子从桌面上抽回手,插进了口袋。

我挣扎了两下,身后的手却摁得更紧了。老爷给了一个眼色,那双手便把我推到老爷的面前。老爷说: 把他放了。 老爷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处。我没见过老爷这样生硬坚挺的目光,不敢看了。 臭蛋, 老爷说, 望着我——你重说。 我拉肚子,芦苇丛,有人说话。一个说,下雨了。另一个说,下雨好。一个说,宋爷怎么了,要杀小金宝。另一个说,两点钟,小娘们一来,用绳子勒。一个说,宋爷叫用刀。另一个说,弄破了没意思。

老爷点点头,要过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过另一只,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爷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头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爷只是伸出手,平心静气抓过一张牌。

我不敢吱声,偷看了一眼宋约翰。他的眼睛正对着我平心静气地打量,然后,小心地移到了老爷的脸上。小金宝一动不动,眼里空dòng了,像极gān净的玻璃,除了光亮,却空无一物,她就用那种空无一物的光芒照she宋约翰。只有郑大个子显得高度紧张,两只眼珠子四处飞动。

老爷的牌放在手上,转动着敲打桌面,却不打出去。整个小屋里就听见老爷手上的牌与桌面的敲击声,空气收紧了,灯里的小火苗都快昏过去了。老爷粗粗出了一口气,看着桌面说: 小金宝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场的可能都听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张脸算是丢尽了。 老爷抬起一双浑浊的眼伤心地望着宋约翰,说: 我知道你对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这一码。 老爷把牌打出去,说了声二条,询问宋约翰说: 你派了几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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