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小颜的时候是初chūn。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璟一定还安于那种慢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日子,以为她和小卓就会这样平安到老。
后来小卓和小颜都说是璟心善,才会救下小颜,可是璟却一直觉得,是小颜天生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让她动容。再后来,璟觉得这是奇怪的缘分抑或是债。她好像停在小颜命运的那个路口等待着她,小颜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张望等候。她们终究会遇上。
那天她从咖啡店下班,已过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小颜。她披散着很长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旧兮兮的浅灰色的长睡裙,裙子很长,跑起来牵牵绊绊,几次差点摔倒。他们住的一带大都是不怎么富裕的人,丈夫对待妻子往往相当粗鲁。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见到不少,可是这一次却和之前大不相同。从前的,璟总是相信是家庭内部纠纷,表现得十分漠然;而这一次,当她看到小颜的眼睛时,她毫无原因地相信这女孩一定有着格外复杂和凄楚的境遇。
那双眼睛,璟一直记得。它们因为太圆太明亮而不像人类的眼睛,倒像是比人类要纯真的动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当她又看到她那总是蕴着水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让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见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着脚,三月的夜晚,还十分寒冷,她一定冻坏了。女孩也许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冲上来,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只手拉住她的手,飞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来,就要倒下去了,还好这时前面停下一辆刚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璟立刻拉着她跑过去,坐上车。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璟回身看到那个追过来的黑影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璟要车子开去很远的城市的另外一端,为了彻底摆脱那个追赶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璟看着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带回了过去的某一段时间——璟也是这样小小的女孩,彻绝的寒冷一层层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没有爱,无爱的恐慌像是湿漉漉的蛇一样缠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结的。她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后轻轻放在女孩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梳下去。她的头发浓密漆黑,又那么长,跑过之后蒙住了大半个脸。璟帮她一点点梳到后面,一只手托着她沉甸甸、盈满光泽的发丝,心里在想,多么好的头发啊,像为织最好的锦缎而预备的丝线,根根都这样眩目。璟总是会羡慕这样的头发,因为她已经很多年如一日过着紊乱的生活,熬夜,饥一顿饱一顿。很多个早晨她梳头的时候都发现,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夜晚她常常在梦里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头发总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头发永远是刚刚到肩,半长不长地处境尴尬。
璟给女孩梳头的时间里,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细小动作已经带着她们跨过了好多年。所以她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谁在追你?”璟问。
“我的继父。”女孩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璟猜想她一定很久没有喝一口水了。
“那么我现在要把你送到哪里去?你妈妈呢?”
“我妈妈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她激动地说,可是声音却仍旧很微小。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她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璟以为她会睡着,可是却发现,她蹙着眉,身体仍旧在不停地抽搐。璟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发现她在发高烧。璟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说:“不要怕,我们回家去。”
璟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弱者,现在她肩负着责任,要照顾好这个柔弱的女孩。
璟就这样把小颜带回了家。璟让她和自己睡一个chuáng,隔几个小时给她吃一次药,做营养丰富的汤给她喝。小卓对这个陌生女孩也十分疼惜,放学的路上买了一束粉紫色的小花插在花瓶里,放在小颜的chuáng头。
小颜昏迷了三天,璟没有去学校和打工的咖啡店。可是她不许小卓旷课,他只能在放学后来接替她。这三天里,璟忽然感到了已经久违了的世间最简单的幸福。温暖的小家庭,一个人病了其他的人为之忙碌。这套住了好几年的暗仄的房子,好像忽然明亮热闹起来。
小颜醒过来的时候璟不在家,药吃完了,璟去医院给她拿药去了。小卓在家看着她。小颜有些迷惘地看着小卓,以为是做了个梦,这个高高瘦瘦有着贵族气质的男孩是救她于水火的王子。他们就这样僵着,默默地看着彼此,像是两个悲chūn怀秋的小动物,在濒临灭绝的森林深处相遇。
等璟回去的时候,女孩已经坐起来了,和小卓缓慢地聊天。小卓把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下午正在渐渐变弱的日光照进来,让人怅惘地觉得,阳光是在变得qiáng盛,日子不经过夜晚就将过渡到下个早晨——让日子变得没有夜晚的想法,是璟对于理想生活的一种表述,它源于在桃李街3号的日子。夜晚到来就意味着见不到陆叔叔,意味着陆叔叔会和妈妈在一起,意味着璟又可能夜半惊醒,意味着她又会躲在厨房里以疯狂地吃东西来抵抗自己的恐惧和激动。所以璟总是想,夜晚能够消失,总是白天,她不必因为失眠躺在chuáng上听见钟表滴滴答答就觉得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小颜看到璟走进来,就把头转向璟,表情怯怯的,可是目光却一点也不游移,璟多么喜欢这女孩明亮而诚恳的眼睛,于是微微一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
女孩点点头。璟同时看到小卓惊诧地看着自己,他一定是太久没有看到她笑,觉得奇怪了。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饭后小颜还非要帮璟洗碗。她们两个便在厨房里一起洗碗。璟和小颜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可是璟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觉得气氛很愉快,内心感到平安静谧。
小颜的遭遇与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的妈妈很爱她,正是因为爱她,才必须改嫁想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只是她选错了人。继父是个粗bào的鳏夫,他迫切地想要娶回来一个女人,而并非对她妈妈有什么感情。起初他对小颜很好,因为小颜长得好看,一双宛如梅花鹿一般的眼睛总是让他chūn心dàng漾。小颜的妈妈嫁过来不久就得了rǔ癌,恐怕全家倾家dàng产也没有办法治好。她于是坚持不住医院,回到家里听天由命。可是她一回到家,就看到骇人的一幕,她的男人压在她的女儿身上。女人疯了一样冲上去,却被男人重重一掌打倒在地。她在此之后大约只活了一周,就死去了。小颜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伤心,她成为男人手掌中任意凌rǔ的玩具。然而在男人看来,他娶了女人回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自己,既然她早死,那么她的女儿理应代替母亲伺候他。
小颜的反抗从来没有断过,直到这一次终于成功地逃了出来,距离她母亲的离开已经三个月了。这些事是她在和璟单独聊天的时候告诉璟的,这个和小卓一般大的女孩虽柔弱,却很好qiáng,不想对别人提起她的不幸。所以璟亦从来不再对人提起,包括小卓。
“你就住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像一家人一样。”璟说。
小颜走近璟,轻轻地靠在璟肩上,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像小卓一样,叫你小姐姐?”
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事弄哭,可是这一刻,不知不觉之间,眼睛蒙上一层水。
以后的日子里,璟和小颜常常一起刷碗,做家务。有个伴总是好的。小颜虽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优雅矜持的气质。而这是璟喜欢的,因为是她没有的。璟首先学会的是怎么抵御一些基本的生活困难,让她和小卓过得舒服一点,还要随时防备那些从生活的街角冲出来的袭击客。小颜会女红,璟不会,小颜喜欢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可是璟只是想着赚多一些钱。
有时候璟会觉得小颜像是从古代工笔画上走下来的女子,每一条轮廓的线都是那么细致,充满了线条变化的柔韧,令人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弄破了这个透明玻璃纸做的小人儿。但是因为她境遇坎坷,却也没有娇纵的坏品性。璟常常感动于小颜的善解人意,因只有她留在家中,她便担当起一些家务和做饭。小颜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亦不问,便很快知道璟和小卓分别喜欢吃什么。尤其是小卓,身体不好,从前又有陆叔叔的娇宠,所以很是挑食,吃得非常少。小颜便每天炖不同的汤给他喝。那些味道浓郁鲜美的汤被小颜装在小小的煲里,盛在小瓷碗里,看着都叫人愉悦。小卓非常喜欢那浓汤,脸色渐渐也红润了许多。璟不得不承认,同样多的钱,小颜便能做出更加丰富多样的饭菜,甚至还用余下的钱买枝鲜花插在花瓶里。小房子一下温馨了许多。
璟和小卓的家离小颜继父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璟和小卓总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决定搬家。其实这个地方璟和小卓也住得久了,房间屋顶很低,还漏雨,周围环境也不好,所以搬家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必费神考虑的事。
他们搬去的地方在城市东面,房子虽旧,却非常宽敞。阳台很大,小卓第一次来到阳台上,就开心地回身对璟说,我要在这里种一园子的夹竹桃——他一直记得璟喜欢夹竹桃,喜欢摘下它那汁水丰沛的花瓣搽在指甲上,让整双手都流淌着花儿甜美的气味,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晾gān,那香味和绯红的颜色会像是永远凝固在指甲上。
璟看着那个盛满chūn天阳光的阳台,觉得如果在这里种满夹竹桃会是一件十分làng漫的事。làng漫,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璟记得在桃李街3号的时候,她刚刚长成一个少女,钻进陆逸寒的书房,像是忽然发现桃花源,一边读那些小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进去,让自己站在那个美好的女主角的位置。她开始憧憬也有那么làng漫美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后,璟住到寄宿学校,和优弥在一起,如果说还有一点和làng漫沾边的事,也许就是她们在后山种的那片向日葵。在那之后,优弥进了监牢,璟一个人开始照顾小卓和自己的艰难的生活从此便与làng漫绝缘。
那一天是璟和小卓、小颜第一次去看这新房子,当小卓说要在阳台上种满夹竹桃,璟逆着太阳光看着小卓——他和陆叔叔越来越像了,越来越接近璟第一次看到的陆逸寒的样子,他站在那幢悬挂着巨大的雕花吊灯,墙壁上挂满昂贵的油画的大房子的客厅里,像一个高贵的伯爵。小卓的气质完全像他,虽然后来生活艰苦,可是仍旧有着较之陆逸寒毫不逊色的高贵的气质。
璟有些失神地看着小卓,想要说,小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从前的一刻,曾经她和小卓并排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看着恐怖电影,两个小人儿越靠越近。然后他亲吻了她。她在那一刻带着小惊惧闭上了眼睛,可是她的心里又有多少的企盼呢。她并不是贪心,想要这两个男子的爱,只是她始终都觉得,他们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是她可以依靠的,想要始终跟从的;另一个是让她心疼的,让她永远不忍放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