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追忆(4)
4.
小辈里只有夏冰冰不是龅牙,因为父亲那辈只有父亲不是龅牙。周雷倒是有点龅,但周叔不龅,难道是那个神秘的周雷姆妈的遗传?夏冰冰于是走了神,以至回家汇报敌情的时候,被母亲骂得七荤八素。
“侬说侬没用场么,连点事情都记不下来,真是白养侬那么多年!”,“他帮这个女人领证了么?”
“不大清楚。说是女朋友。”
“他们预备婚结在哪里?啊是你爹的老房子里?还是准备买新的?”
“不大清楚。听说等拆迁。”
“拆迁?只女人门槛倒是有点的。看来这下是豁上你爹了。她还帮你说了啥?”
“没说啥,就是总是挤牢我,勾牢我手。”
“哟,真是做得出的,做给人家看呀。我跟你说冰冰,侬还是要到你爹那里去问问清楚的。那套房子上有你名字的你知道么?你不同意他们不好动的。你尽快去一次,他什么时候回来?”
“姆妈,我肚皮痛。”
“我还头痛咧。你说说你哦,什么事都做不成。做做幼儿园老师么,被家长投诉,做做前台么,又弄丢老板物什,你说你有什么用,就知道赖在家里白吃白喝。我还是要去帮你说个工作的,现在这样哪能行,我台都被你坍光了。”
“冰冰啊,我帮你说,如果你爸跟你提要动房子,你就跟他要30万,一分都不能少,你知道么?少了一分你就帮我滚出去,这房子是我当初嫁给你爸的时候,你外公单位分的,是我的,你记牢了没有啊?”
“嗯,30万。”
周叔回来的时候,提了袋小花生米。脸上挂满了huáng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脸上坑坑洼洼的褶皱,一路蜿蜒至脖颈。
“哦哟,你们晓得么,今天天气预报报40度,从来没有过的哦。你们热么?”
冰冰妈用力抹去了鼻头上的汗珠说,“废话,侬又买了啥东西?只馋唠呸!”她起身从周叔手中的塑料袋里挖出几粒花生,磕了起来。
“今天周雷来了一趟,”周叔瞟了夏冰冰一眼,侯着冰冰妈说。
“他要gān什么?”冰冰妈问。
“望望我不可以啊,哦,就你宝贝女儿亲,我宝贝儿子亲不可以啊,哼。”
“侬帮我关忒,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他是不是塞钱给你了?我想你怎么突然乐惠起来了。帮我jiāo出来。”,冰冰妈熟稔地白了他一眼,向着夏冰冰说,“去端菜出来,吃饭了。”
夏冰冰艰难地起身挪到了灶头间。她不时有些恶心,尤其是看到那一桌菜肉模糊的小菜。脸上油得起腻,臂上的毛孔又胀得发酸,她吃力地提了提热水瓶,往面盆里灌水。
“周雷说要去东莞……”周叔说。
“去做什么?当民工啊?脑子坏了真是。”
“他还问你好,你和冰冰。”
“呵,算他有点良心,当初他去当兵,去做啥做啥,还不是都是我帮他弄,他娘是外国人又怎样?又不管他的咯。他要是拎得清,以后要好好孝敬孝敬我们……”
夏冰冰下意识调小了冷水龙头。扯下了毛巾,轻轻地挤去水分,倚在了水斗旁。
冰冰?……冰冰?
夏冰冰猛地一回头,发现母亲正冷陌生头站在她身后。
“去换条裤子,弄在裤子上了。”
“哦。”冰冰这才恍惚意识到什么。
这一餐,母亲和周叔都挺得意。他们的这种默契,被夏冰冰看起来,真是令人颓丧的幸福图景。但是她总是觉得,就是这样看似臭味相投的二人,突然有一天为了钱或者别的什么翻脸不认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想象。
周叔托人又帮夏冰冰说了个帮人看店的活,说是秋天就好去上工。他对她倒算是照顾,讲实话总体也算分寸。夏冰冰知道,他贱是贱,但并不坏极。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父女的情谊,也不算忘年的朋友,比路人再碍眼一点,又没有仇人那种恨。可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夏冰冰又说不清。
过午夜的时候,钟鸣了一下,夏冰冰的心熟稔地一阵痒。直至如今,她已经无法回避这样的等待与煎熬。随着高处风扇轮转的声响,随着身体与凉席的摩擦,她又听见那一只手是怎样贪婪地滑到另一个人身上。她可以听到虚假的推诿,伴着花露水的气味,恍惚是无声的调情。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他们看不见她,她却完全可以睁大眼睛,直瞪着纱窗的小方格,看那些不知名的小虫,一点一点想要爬进来。她此时只能小声地呼吸,因为任凭一个有动静的转身,都能让上面的人停止。她有时也不想他们停止,虽然只要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脸,就会觉得很恶心。
周雷不在以后,她必须独自面对这样的夜晚。她还记得第一次与周雷对视,也是在夜里,他从那个塌陷的沙发里,兢兢地、兢兢地掉过头,被释放的部分头发也识?地扭得艰难。他看着地铺上的她,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灵犀的眼神,很惊诧、也很温暖。夏冰冰觉得,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再有人会掷给她这样明亮和懂得的目光了。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虽然那时,她才十三岁,周雷十五岁。
她原来以为,周雷是这个家唯一会对她好的人,他曾经也这么说过的。但他最后还是先走了。也许他是对的。
要是能死在那天就好了,夏冰冰常常样想,越这样想,就越用劲。下腹还隐隐作痛,有种难以名状的塌陷之感,仿佛要qiáng硬地挣脱她的身体。那本是她的一部分,如今却努力地想要背叛她。
最慢的是追忆(5)
5.
夏冰冰收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方才挣扎着起chuáng。清晨都热得迫人,她提起电话,一拐一拐地移到厨房……照例是冲钢丝绒、煮水、洗脸、泡茶。囿于湿热的毛巾内,夏冰冰觉得自己快要熔化了,被这灼热的气息,烧得生疼生疼。
清晨至少是属于她的,她可以在他们面前做任何事,他们都无意识,看起来对她丝毫没有情感,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不是母女,也不是任何必须相处的男人。
准备出门买早餐的时候,母亲慵懒地起身尿尿,看到了什么,立即嚷嚷开了:“侬看看侬,侬看看侬,龌龊伐,侬自己看,这一地……”
夏冰冰提了下裤子,赶紧蹲下身来,沿地擦过去。
“侬拿的是揩布,擦台子的,哦哟,老清老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坍台伐……”
夏冰冰笑着抬起头,说,“妈,爸说给30万。”
母亲一怔,半晌捋了捋头发,扭头去了厕所间,“早知道多要点了。”她撂下一句。
夏冰冰用力搓洗揩布,血水溅在她的手臂上,又自顾自地滑落。
6.
父亲要结婚了。夏冰冰在父亲家看到了两只新的枕头,和一chuáng新被子。她忽然有冲动想睡在他们的chuáng边,只要躺在相邻的地板就好。只是那不是她熟悉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位置。
夏冰冰本来和父亲约在银行见,父亲说,还先来家里吧。进门见父亲已经穿戴整齐,正用一根不太顺手的鞋拔吃力地穿鞋,夏冰冰突然有冲动想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她真的还穿着那套小时候衣服的时候,有一次来父亲家要钱。临走的时候,父亲问她,冰冰你有车钱么?她摇摇头,于是父亲便低头在皮包里、屁股口袋里、衣服内侧袋里拼命找钱,他的香烟盒子旁边分明有灰灰的青皮蛋和huánghuáng的50块的,就这么显眼地叠在旁边。但是父亲找得满头大汗,硬是要找到一张10块钱给她。
那时候她也是现在一样,非常想哭。因为她实在是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爱她。
父亲在电话里说,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能再要钱了,这次的钱,连她结婚都算上了,现在他自己也要结婚了,不像以前那么有钱了。
夏冰冰说:“嗯”。
父亲问:“是不是你妈妈让你问我要的?”
夏冰冰说:“嗯”。
父亲说:“我知道你不会要的。”
夏冰冰说:“……其实我要的。”
父亲说:“好吧,那你有空过来家里吧。”
夏冰冰想,那些话,如果面对面,他们两个大概都是说不出来的。但她也不过是猜。
她看见父亲正朝她走来,毫无表情,突然一下又扶住了她。
“冰冰?冰冰?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有血的……”
“那……那好,我们快去银行,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7.
夏冰冰恢复意识的那天,东莞发生雷bào,还死了一个人,她是在病chuáng前母亲带来的收音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不禁有些担心。
母亲一直感到庆幸的是,好在她是在划完帐回家之后倒下的。到底她丢不起这个人。不过她后来想想也无所谓,时代到底是不一样了,她现在唯一想的是,等冰冰出院了,早点让她嫁个人。周叔建议找个郊县的,有地有房子,城市里都窝在一起,越窝越穷。再说她现在的条件,也找不了更好的人。
至于从夏冰冰下体取出的钢丝绒,周叔偷偷说给母亲听,也许是太想要的关系。夏冰冰后来听到过的,他们还说了好几次,但是她知道周叔这个人,也并不是坏极。
我要找个避难所
鲤编辑部
在露天的烧烤店里喝啤酒的时候,看到隔壁桌上有个很美的女孩,突然喝多了,跑去厕所里吐,回来后又捧着垃圾筒吐,然后她就像所有喝多了酒的女孩一样,开始哭,一直哭。
我们静默着,看着女孩,心里想为什么那么美的女孩也会与我们一样,有那么多的痛苦,后来又觉得自己傻兮兮的,每个人其实还都生活在那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面,在那个平行世界里栖息、痛苦、逃遁、想象、快乐……
我们在这桌围着热腾腾的烤串,可是各自散去回家的时候,突然有秋天的风chuī过来,冷得缩起脖子,沿着夜路往家走,一边想着要找个人一起过冬天啊,一边也想要缩回我们自己的jīng神避难所里去,想要暂时地脱离开熟悉的日常生活,想要随着耳机里的歌声滑到另外的轨道去。喝醉了再哭一次,也很美好。
这期态度,我们找来一些朋友与大家分享她们的避难所。生活总是会有它过分无趣和苛刻的地方,于是我们或许需要走一次夜路,看一次偶像的演唱会,回忆一段最好的时光,或者继续做一些永远不会实现的梦。Madi在文章里说,那些国际居民们在看到日食的时候都喃喃地说,we are so fucking lu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