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逃避_张悦然【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天怎么突然就热成这样了,不舍昼夜。夏冰冰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睡得踏实,虽然夜里大家都没有起身。就这么固执地、小心地硬挺着。吊扇嘎吱嘎吱地轮转,它毫不用情,却仍然甩不掉痴缠的尘埃。天很早就开始蒙亮,而对夏冰冰来说,每日凝视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最绝望不过的。那种新鲜的、蓬勃的失意较之夜里的孤独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习惯这一切,以至于不必要事事都过问情感,可惜她仅仅与之产生了知根知底的、体己的相熟而已,而从未断绝过挣脱这一切的念头。

  即使在大热天,夏冰冰仍然欢喜用热水洗脸。埋在热腾腾的蒸汽中,伴随着温度而艰难呼吸。尽管一点难过的事情都没有,仍然会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湿。

  周雷这会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了。

  第一个离开的人总是容易些,他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以后,夏冰冰反倒是有点舒服,虽然她之前也想过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离开以后就把沙发卖了,这沙发本就是他多管闲事被撬边模子花牢兜回来的。为此他还和冰冰妈吵了一架。其实罪过的倒不是他,他不过是坏了分没公摊成,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这破沙发上,一睡就是7、8年。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谁倒了霉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dàngdàng,没有了私隐。

  不过周雷走了以后,夏冰冰自然而然马虎了起来。她也不那么在意周叔总是念啊念啊“汰只碗哦哟还要两块揩布,侬当阿拉是啥登样人家啦。”话虽还是这么说,周雷腾出了地方之后,周叔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偶尔还会对她开点下作的玩笑,好过原本愁眉苦脸的娘。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得牢的,他并不存心压她,他不过是盘算着她还能到她爹那里再去捞点什么好处来。关于这点,母亲是一致意见。十多年不见,她早就不会为个旧人肉痛了,虽然她也顾不及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脱,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没看她这么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欢喜看到周叔被人家花牢骗进之后回来的样子了,话说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演戏,连装都装不像。眼神么定泱泱,问他句什么,立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来,但又夹杂着发狠的媚劲。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这套的,虽然看起来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气焰,懒得同他理论,这大约就是所谓冤家。你同冤家是说不清道理的,就算内心排演好几百遍振振有词的说辞,一见面还是一贴药。套用冰冰妈的话,他就是“无赖呸”,你又能对他怎样,他动不动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泪。你看不下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赢了,靠的是噱头、是腔调。

  周叔起来以后,牙都没刷,就油光光地挤到灶头间,抿了口夏冰冰泡好的茶,咪咪笑说:“哟,冰冰啊,昨天困得好伐,热来,哦?”夏冰冰寒丝丝地gān笑:“阿叔,早饭吃啥?”

  “我想吃咸饼。两只好了,咸浆。”

  “姆妈呢?”

  “咦?怪了,我又有点想吃甜的。那么就买甜饼吧。甜浆。”

  “姆妈呢?”

  “帮伊买只咸的好了,待会好一道吃吃。”

  最慢的是追忆(2)

  2.

  夏母每天都起得晚,但起来之后还是能gān的,她只是没有早起的习惯,因为睡眠不好。因而,清晨,倒是真正属于夏冰冰的。每天出去买早饭,她都会故意晃远一点,她希望她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人至少都穿戴齐整了。夜晚的湿热常令夏冰冰觉得难熬,只是她并不孤独,因为躺在她附近的两人同样难熬。他们都在默默等待着彼此睡着,心照不宣,彼此侦查着各自的动向,直至任何细小的声响,都听来挠人。当然,有些欲望,仅仅靠听是听不清楚的。每到此时,夏冰冰都很想要搬出去住,和周雷一样。

  但周雷并不是因为这个就能走的。他也是jiāo出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份补贴工资,才顺利脱身。他母亲是落难华侨,早年被周叔收留过,生下了周雷,但如今已经回国。他们现在住的破房子,还是周雷母亲留下的。如今穷人翻身靠拆迁,周雷留下了户口,并且说好了,走了便不好动房子的主意。

  夏冰冰的一切都在母亲手里,她没有什么可留下的,所以她甚至是相对自由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想过的,她没有财产,想要脱胎换骨,一是靠自己,二是靠男人。只有这两条路,但是靠自己似乎是太难了。靠男人,她已经……想到这里,夏冰冰总是有些失意的。

  她提着大饼豆浆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一脸舒慡地咋呼道:“囡囡啊,侬又晃到啥地方去啦?那么晚回来,我肚皮也要饿死了。”她的额上沁着和夏冰冰一般多的汗,身上已经换上一件勾花的真丝连衣裙,贴肉胀鼓鼓的。

  她抽走了一块饼,腻腻地踱回房内。

  “诶哟,侬哪能吃掉了我的甜饼?”

  “娘的,一块饼侬还要噜苏,小家败气,人家什么好处漏掉过你啦?”

  “呵呵,我是说甜的好甜的好,蜜里调油,蜜里调油。”

  夏冰冰拧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水已经差不多晒温了。今日看来真不是一般的热,一大早就哄哄响。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日还要出去的,真是遭罪。

  周叔出来拿走了甜浆,不一会,手腕上绕好只马甲袋,出门准备上工了。夏冰冰刚打算进屋,不想他又折了回来,拎走了她给泡的茶。

  “咦?冰冰啊,侬呆在灶头间做啥?啊是身体不舒服啊?”

  “有点。”夏冰冰gān笑道。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想添上一句,“有点……热。”

  “嘿,小姑娘啊,侬不会是肚皮被人家搞大了吧?”夏冰冰一震,但这微弱的气很快就蒸发了。她不过是厌恶地瞪着他。

  周叔滑溜溜地从她身边蹭过:“周叔有数的!”他笑盈盈地眯了她一眼,沾沾自喜地撂了句:“阿拉孵空调去喽!”

  退休以后,周叔一直在隔壁印刷研究所当保安。

  最慢的是追忆(3)

  3.

  夏冰冰进屋以后,发觉母亲已经把她出门要穿的衣服给她拿好了。那还是,她六年前读中专时穿去上学的汗衫短裤。

  “妈,这个,我没鞋子配。我穿我的白拖鞋、蓝拖鞋都不像的。”

  “哦哟烦来,鞋子也帮侬拿好了。”

  夏冰冰往chuáng下一瞟,是一双,印着浅绿花纹的白底跑鞋。没想到还真能给她找出来。

  “姆妈,人家不是说要穿黑衣服的吗?”

  “黑侬只浑,我本来还找了件红的,也是老早的。结果侬现在胸脯大了,着不进了。穿了那么好去做什么?他们觉得你日子过得好,所以合起伙来欺负你,我帮你说,他们家里的事,我不参与,但有一条,死人你一定要到,晓得吗?侬现在也大了,侬自己想,那么多年,到底谁对侬好。那只老太婆毒也真是毒,早不死晚不死,天热到这副腔调,她要你们都去报到。好了好了,侬快去吧,撑把伞,有两部车子好换了,远的来……对了,吃好再回来哦!”

  顶着烈日,夏冰冰出发了。上半年爷爷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条路线,所以心里十分有底。这对老夫妻,一个寒冬腊月,一个炎炎三伏,前脚后脚,今年都算走脱了。但和爷爷相比,夏冰冰这回还是有点难过的。仅仅半年的时间,通知她去追悼会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父亲的女朋友。那个嗲女人在电话里一个劲的哭哭啼啼,说老太婆作孽啊,横作孽竖作孽,还说她爹不在家里,让她陪她一道去。

  这事在冰冰妈看来就绝对算“做得出”,“装腔作势”至了极。她隔空pào轰了那个她们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半夜里,夏冰冰听很清楚,她还甩开了周叔那只活络的肉手。

  其实爸爸和妈妈这点还是很像的,夏冰冰心想。也只怪自己的分量太弱,她又怎能抗衡得了chuáng上的那位。她明白的,她伤心的只是,竟然是由一个外人通知她这样的事。或者,很久以后,都是要由某个外人来通知她至亲的事了。

  追悼会的场子不小,来来往往都是些过分热情的人,自顾自寒暄,俨然一场难得的聚会。阿奶的遗像悬在远处,笑得很yīn森。阿奶也算生相不好的那种面孔,半点不慈祥。小辈的名字叫不太全,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从前就撂话说:“我把你们生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所以也怨不得如今子女纷纷落落、貌合神离。夏家人丁算得上兴旺,与她平辈的至少有20来个,不过更多归因于离异的原因,彼此都生分得很。夏冰冰对他们,也都只有童年时模糊的印象了。她认得出的那些伯伯姑姑,缺倒是不缺,但都老了不少。许多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她想到这里,觉得挺可笑的。

  夏冰冰站不动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顶住了那个不舒服的位置。透着窗子,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有点做作,一套六年前的破行头,装着一个六年后的她。

  凭直觉,夏冰冰发觉远处有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有些可疑。她利落地满场飞,仿佛她谁都认识。最奇怪的是,仿佛谁都认识她。长得倒还不错,忽近忽远的声音听来很耳熟。

  “哟,这不是冰冰嘛!冰冰侬真是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她意外地吃了只螺丝。“冰冰啊,你要不要去见一下你爸单位的领导,啊呀他不在上海,忙是忙得来。我刚刚是已经见过了。”

  “你去过了,那我就不去了。”夏冰冰轻声说。

  你代表过他了,那我去代表谁?夏冰冰心想。

  她自说自话地挨到夏冰冰的座椅边,说“冰冰啊,”她偷笑了下,“我刚跑了一圈哦,发觉你们家里人好像就你不是龅牙……你说是么,嘿嘿嘿……你说话呀……嘿嘿。”

  顿时,对面有道锋利的眼神直she了过来。夏冰冰这才发现,原来对面坐着她的婶婶和妹妹。不过这位婶婶也不是她小时候的那位了,是个新的,她见过喜帖上的照片。一旁的丫头还小,夏冰冰头一次见,崮着副钢牙套。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乖巧地坐在母亲身旁,出席夏家的红白喜事。那会父亲也是忙,但她们可以无可争议地代表他。父亲和母亲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只能一个人来,直至如今,她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也并没有人表示有什么异议。也许是她将自己的感受想得太过重要,循着牙套妹,夏冰冰环顾四周,果然远处还有一个女孩子,那才是她愿意承认的那个小时候的妹妹,虽然牙不好看,但夏冰冰猜,她至少是能懂她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变成她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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