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书名对吗?”店员仿佛困惑般向我问道。
“我想是对的。”
“作者名也没错?没瞧见有相应的作品呢。”
“哦。”
我和店员对视片刻。即便对视也是一筹莫展,我点头致谢,离开了大型书店。
“外婆,没有啊。”
我从书店径自去了医院,如此一说,外婆露出了明显丧气的神情。那是使我也不由得陷入消沉的沮丧模样。
“店里的人说,是不是书名或是写书的人的名字弄错了?”
“没有错。”外婆坚决地说道,“我怎么可能错呢。”
“要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了。”
“你的找法太嫩了。”外婆注视着我的胸口,闹别扭般说道,“反正,你肯定就去了一家,人家说没有,你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店员大概也是和你一样的年轻姑娘吧。如果是更有办法的店员呢,肯定会这里那里询问一番,坚忍不拔地帮忙查找的。”
然后,她倏然别过头,就那样打起酣睡了过去。
我把便条拿在手中,坐在折叠椅上观望天空。正是入冬的季节。把视线从天空往下移,便能望见公车路线和沿街的道旁树。树木们的叶子全落光了,透出寒意的枝条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我将视线移到闹别扭睡了的外婆身上。比起我所熟悉的外婆,她显得小了好一圈。即便如此,怎么也看不出像是即将死去的人。还有,就算想到她即将死去,不可思议的是,我当时并不害怕。一定是因为我还不懂得那是怎样的事。如今在那里的某个人将永远不在了,那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寻物(3)
从那天开始,我在去医院之前都巡弋一番书店。我去了商业街,邻镇,还转乘火车去了市中心。有许多种书店。杂乱的书店,历史小说较多的书店,有亲切店员的书店,几乎无人涉足的书店。然而,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外婆要找的书。
只要我两手空空地去到医院,外婆一定是显出丧气的神色。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像是欺负了她似的。
“要是你找不到那本书,我可是死不了啊。”
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样的话啦,不吉利。”
我一边说,一边吃了一惊。要是我找不到这本书,外婆当真能够多活一阵子吗?也就是说,找不到岂不是更好吗?
“如果我在你找到书之前死了的话,会变成幽灵跑出来哦。”
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外婆一脸认真地说道。
“可真的没有呢。我连新宿都去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书啊?”
找到书,和现在这样找不到,究竟哪个更好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撅起了嘴。
“最近的书店哪,真是不顶事。书一旦有了年头,不管是好书还是不怎么样的,立刻就缩到角落里去了。”
外婆刚说到这里,妈妈走进了病房。外婆噤声不语了。妈妈抱着圣诞红的盆栽。她把手中的盆栽装饰在电视机的顶上,对外婆露出笑容。妈妈从那天起没有再哭泣。
“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我想哪怕只是添点过节的气氛。”妈妈瞅着外婆说道。
“你啊,你不知道吗?盆栽可不是送病人的呀,就像在盆里扎根一样,病人会在病chuáng上躺着不起,所以不吉利。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懂!”
妈妈低着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有圣诞气氛挺好的呀。等圣诞节过完了,我带回去。”
我宛如袒护妈妈般说道。我习惯了外婆蛮横的口吻,当了更长时间女儿的妈妈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习惯。
正如我预想的,那天回去的路上,妈妈在出租车里哭了。我又在心里想,咦。
“那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对一切我做的事办成的事都说三道四。抱着好意做的事,她向来瞧不上。不管我做什么,那个人从来没有说声谢。”
在出租车里哭泣的妈妈像是同班的女孩子。我听着妈妈的哭声,感到心仿佛成了海绵状,把浑浊的水不断吸入。
哎呀呀,我想。今后会怎样呢?书能找到吗?外婆会死掉吗?外婆和妈妈会变得融洽吗?我统统一无所知。毕竟那时我只有十四岁。
寻物(4)
没等到圣诞,外婆被转到了单人病房。点滴的数量增多,并戴上了氧气面罩。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外婆即将死去。在病房里笑着的妈妈每天回到家后都会哭。她边哭边说,外婆被转到单人病房,是因为我带了盆栽过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生冷生冷的。我从夏天就开始期待的妈妈做的火jī烤得焦黑,没法入口;至于蛋糕,不知是不是弄错了砂糖的量,压根儿就不甜。圣诞礼物的事大家似乎都忘了,我什么也没拿到。
而那本书,我仍然没能找到。
我想要是能当作圣诞礼物就好了,便前往更远的地方去巡弋书店,在其中的一间店,年迈的店主告诉我,这书大约已经绝版了。那人还告诉我,这是活跃于昭和早期的画家写下的散文集。因此,我连那时为止从没进去过的旧书店也开始涉足,却仍然没有找到。
焦黑火jī的第二天,开始放寒假的我一大早去了医院。作为没能找到的书的替代,我带了一个黑色的熊布偶。
“外婆,对不起,我眼下在旧书店找书。作为替代,给你这个。”
外婆伸出变得大幅消瘦的手臂,解开礼物的包装,又用一只手拉开氧气面罩,大喇喇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啊。给我个布偶有什么用嘛。”
这实在是让人不快,我仗着是单人病房而大声嚷嚷起来。
“外婆,你太任性了!你就不能说句谢谢吗?因为,我可是每天每天都在跑书店。就连旧书店,尽管挺难进也还是鼓足勇气进去。旧书店可没有像我这样的年轻孩子,就算这样我也走进去,把便条给爱理不理的老头子看,拼命地找书。还有,外婆你也该为圣诞红道声谢!”
外婆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这笑法比我所记得的要弱了好些倍,却像是十分奇怪而笑的。
“你也是该说就说呢。不知怎么搞的,每个人都温柔得不行,有些怪异呢。美穗子也是,从前我说点什么,她就横眉竖眼地回嘴,如今却变得特别乖巧。”
美穗子指的是我妈妈。外婆把移开的氧气面罩顶在下巴上,看向窗外,用轻微的声音说:“我就快去了。这没什么。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可我不甘心的是,每个人,美穗子也好菜穗子也好沙知穗也好,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待我。我说啊,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后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谅的地方,那么到最后也不该原谅,这才是某个人与某个人的关系吧。不管对方是要死掉还是什么的,不痛快的事情就说不痛快好了。”
外婆说了这番话,把氧气面罩放到嘴巴上。她让熊布偶躺在自己的旁边,闭上了眼。和熊并排睡着的外婆看起来像个年幼的孩子。
寻物(5)
外婆在第二年死了。像睡着一般地死了。她从圣诞节起一直让其睡在旁边的熊布偶被放入了外婆的棺材。它和外婆一同变成了烟,升上天空。
就这样,我终于没能找到书。
守灵的夜晚也罢,追悼会那一天也罢,我都没有哭。即便外婆已经彻底死去,我也没法相信她死了。我知道亲戚中有人看到不哭的我而说了些什么。说什么那样每天去医院,却一滴眼泪也没洒,真是个坚qiáng的孩子。
我不是什么坚qiáng。我只是不相信外婆死了的事实。因为,我还没找到那本书呢。因为外婆说过,只要我没找着,她就死不了。
于是,在那之后我也仍然继续找那本书。学校一放学,我就乘电车前往陌生的城镇,在没下过车的车站下车搜寻书店或旧书店。如此一来,朋友大为减少。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不加入放学后的闲谈。纵然如此,我无法放弃寻找。
一直没找到书的状态下,我升上了初三。
那是一个chūn天的夜晚。从我的房间的窗户仅仅能够瞥见一点儿路旁种植的樱花。在街灯的照耀下,花瓣是凝滞不动的白。我的备考温习做得厌了,半看不看地眺望樱花,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惊,转过头去,只见外婆站在那儿,不由得更是一惊。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咿呀”。
“喊什么咿呀,真是的。书怎么样了?”
外婆以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她身上穿的不是在棺材里穿的白色和服,而是在我小的时候常穿的深绿色和服。外婆瞅着过于惊愕而说不出话来的我,无声地一笑。
“我说过的吧,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变成鬼来找你。找到了吗?”
我摇头。外婆叹息一声,坐在我的chuáng上。坐在chuáng上的幽灵。
“外婆,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找那本书呢?”我说。
“还问什么为什么,因为想读啊。就只是这个。”
“外婆,成了幽灵的话,可以这里那里移动了对吧?你自己找怎么样呢?”
一旦可以如常对话,惊愕和恐怖之心都转瞬凋零。会感到幽灵可怕,肯定因为是陌生人。如果是认识的人,不管是幽灵还是妖怪,似乎都不可怕。
“我说啊,为什么我都成了幽灵,还得去书店窥看书架不可?那种麻烦不堪的事情是活着的人gān的。”
“或许如此,可是……”
外婆坐在chuáng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我追寻她的视线末端,发现那是街灯照耀下的樱花。
“樱花真不错啊。”她惆怅地说。
“外婆,那个,死可怕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
外婆看向我,“可怕吗?”,她挺起了胸膛,“死本身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想象死亡一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要可怕好些倍。”
“这样的话,那个……”
我试图继续问下去时,外婆“唰”地站了起来。
“我要是说太多无用的话,会挨训的。要是被盯上了,就不能来你这里了。书就拜托你常挂心了。我还会来看看情况的。”
她留下这句话,打开窗户,颤巍巍地跨过窗台。我心里闪过一声“啊”,就在这时,外婆消失了。外婆消失的窗外,有着白的樱,和深蓝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