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鱼是个眼疾手快的活儿,维克特做起来是那么的轻松,他叉得又稳又准,岸上的鱼也越聚越多,达吉亚娜和贝尔娜几乎忙不过来了。达吉亚娜跟贝尔娜说,有这么多的鱼,应该给那只畸形鹿仔做个鱼圈戴上,把草圈换下来。贝尔娜说,好啊,它戴了鱼圈,兴许脸就端正过来了!她们嬉笑着。就在此时,岸上传来耶尔尼斯涅的呼喊:回来啊——回来啊——
维克特那时是在金河的上游叉鱼,而畸形鹿仔和耶尔尼斯涅在他们的下游,离着有一座山的距离,所以还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只见那只畸形鹿仔飞快地从岸上跑过,眨眼间就跳入水中。那个瞬间,鹿仔好像化作了一条大鱼。耶尔尼斯涅一路呼喊着,奔跑着,追到金河里。到了河中央的时候,鹿仔和人好像遭遇了漩涡似的,团团转着,起起伏伏着,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鹿仔了。维克特叫了一声“天啊——”,赶紧跳到岸上,扔下鱼叉。他们三个朝下游跑去的时候,耶尔尼斯涅和鹿仔已经被上涨的洪流给卷走了。维克特连忙把放在岸边柳树丛里的桦皮船拖出来,放在水上,迅捷地跳上去,驾着它去救耶尔尼斯涅。而达吉亚娜和贝尔娜则跑回营地报信。
我们纷纷跑到金河岸边。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它把向西的水面染huáng了。所以那条河看上去好像一分为二了,一面是青蓝色的,一面是rǔhuáng色的。多年以后我来到激流乡的商店,看到卖布的货架上竖着的那一明一暗两匹布的时候,我蓦然想起子那个瞬间所看见的金河。的确,那时的金河就像两匹摆在一起的一明一暗的布。不过布店的布是紧束着的,而河里的布完全打开了,一直铺展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瓦罗加和马粪包抬来另一条桦皮船,去寻找耶尔尼斯涅。
我们在岸边焦急地等待着,大家都默不做声。惟有贝尔娜,她一遍一遍地对达吉亚娜说,那只鹿仔一定又长出了一条腿,我们都看见了,它跑得比耶尔尼斯涅还快,你说它要是没有四条腿的话,怎么能跑那么快,是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打着哆嗦,而听这话的我们也打着哆嗦。
夕阳尽了,它把水面那明媚的光影也带走了,金河又是纯色的金河了。不过因为天色的缘故,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灰暗和陈旧。那哗哗的流水声听上去好像是谁在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们的心上,是那么的痛。
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寻找耶尔尼斯涅的人没有回来,但鲁尼和妮浩却静悄悄地站在我们身后了。妮浩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用等了,我的耶尔尼斯涅已经走了。
妮浩的话音刚落,河面上出现了两条桦皮船的影子。它们就像两条朝我们游来的大鱼。两条船共有四个人,三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躺着的人永远躺着了,他就是耶尔尼斯涅。
虽然耶尔尼斯涅已经被河水尽情地冲刷过了,妮浩还是用金河水又为他洗了身子,换上了衣服。我和瓦罗加把他装在白布口袋里,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这座为了纪念维克特和柳莎的婚礼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坟了。
妮浩说,耶尔尼斯涅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鲁尼骑着驯鹿向回返时,实在太想早点看见孩子了,为了尽快到达营地,他们抄了近路,走了很难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弯弯曲曲。它的一侧贴着石壁,另一侧就是深深的沟谷了。一般来说,没有特别急的事,我们都不走这条路。驯鹿到了这条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
由于接连下了两场大雨,地表非常湿滑,他们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条路实在太狭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边缘的泥土浸泡得松软了,在一个转弯处,走在前面的妮浩骑着的驯鹿一脚踏掉了一块路边的泥土,身子一歪,带着妮浩翻下幽深的沟谷。鲁尼说,他眼见着妮浩和驯鹿转眼间不见了,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那么深的沟谷,人和驯鹿跌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然而奇迹出现了,驯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却被挂在离路面只有一人多远的一棵黑桦树上。鲁尼顺下一根绳子,把妮浩拉了上来。妮浩一上来就哭着对鲁尼说,耶尔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为那棵黑桦树拦住她的时候,她看见那树在瞬间探出两只手来,那手是耶尔尼斯涅的,而耶尔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桦树的意思。
妮浩出事的时候,是huáng昏时刻,而那也正是耶尔尼斯涅被河水卷走的时刻。鲁尼说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那棵黑桦树,它是那么的茁壮,就像耶尔尼斯涅一样。他从树上看不到妮浩所说的在坠落的瞬间看到的手,他是多么希望他还能握到儿子那双温热的小手啊。
那只畸形的公鹿仔,果然给我们带来了厄运。
就在那个令人悲伤欲绝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而茶饭不思的时候,依芙琳却在营地燃起篝火,烤着白天时坤得打来的野鸭,边吃肉边喝酒。那股肉香味像子弹一样,she穿了我们悲伤的心。她一直把月亮喝得偏西了,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朝希楞柱走去的时候,听见了妮浩的哭声。她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天,大笑了几声,手舞足蹈地拍着手说,金得,你听听啊,听听吧,那是谁在哭?!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她们哪一个活得好了?!金得,你听听吧,听那哭声吧,我从未听过这么美的声音啊!金得!
那个时刻的依芙琳就是一个魔鬼。她对与金得有关的两个女人的悲剧所表现出的快感令人胆寒。
那时我正和玛利亚一家坐在火塘旁。依芙琳的那番幸灾乐祸的呼喊,把玛利亚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杰芙琳娜轻轻地为她捶着背。玛利亚待咳嗽轻了,她喘息着拉住杰芙琳娜的手,说,你要给我生个孩子,生个好孩子!你要和达西好好的,让依芙琳看看,你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
我没有想到,依芙琳那不断滋长的仇恨,使玛利亚原谅了杰芙琳娜。
达西和杰芙琳娜各自握着玛利亚的一只手,感动得哭了。
我离开玛利亚,我在回自己的希楞柱的时候,听见妮浩又唱起了神歌。
世上的白布口袋啊,
你为什么不装粮食和肉gān,
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
将我的黑桦树劈断了,
装在你肮脏的口袋里啊!
我们很快离开了列斯元科山,离开了金河。不过那次搬迁我们不是朝着一个方向,而是分成两路,瓦罗加率领一路,鲁尼率领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疯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鲁尼说必须把依芙琳和玛利亚分开。鲁尼他们带走了玛利亚一家、安道尔、还有瓦罗加氏族的几个人。我不愿意安道尔离开我,但他似乎更喜欢鲁尼。孩子们喜欢的,我就遵从他们的意志。
最不愿意跟着鲁尼走的,是贝尔娜了。她不舍得离开达吉亚娜和马伊堪。分别的时候,贝尔娜哭了。我对她说,你们虽然分开了,但离得很近,和达吉亚娜还会常常见面的。贝尔娜这才不哭了。
依芙琳看见鲁尼带着一部分驯鹿和人要去另一个方向,而且玛利亚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个好战的人突然失去了敌手一样,格外地bào躁,她骂鲁尼是在搞分裂,说他是我们家族的罪人!她当年也曾以同样的口气骂过拉吉达。
鲁尼没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转而点着贝尔娜的头说,你跟着他们走,会有好命吗?妮浩一跳神,你就会没命的!
贝尔娜本来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话又把她吓哭了。妮浩叹了一口气,她把贝尔娜抱在怀中。虽然阳光照耀着她们,可她们的脸色却是那么的苍白。
坤得已经很久不跟依芙琳说话了,但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猎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着刀对她说,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发誓,我会割下你的舌头,喂给乌鸦吃!
依芙琳歪着头,她看了看坤得,yīn冷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巴。
第二年chūn天,伊万回来了。几年不见,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见他,“哎哟”叫了一声,说,吃军饷的混不下去了,又进山来了?
伊万跟坤得说,他已经不在部队了,他的关系转到地方了。坤得问他是不是在部队犯了错误,被开了回来?伊万说不是。他说只是不习惯大家总是守着桌子在屋子里吃饭,晚上睡觉门窗关得紧紧的,连风声都听不见。再说了,部队老要给他介绍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药水中泡过的一样,不可爱。伊万说他如果再在那里呆下去,会早死的。他的关系最后落在了满归,从那里他还可以领到一份工资,比我们每个月的猎民生活补贴要高出好多呢。
伊万对瓦罗加说,山林以后怕是不会安宁了,因为满归那里来了很多林业工人,他们要进山砍伐树木,开发大兴安岭了。铁道兵也到了,他们要往山里修铁路和公路,为木材外运做准备。维克特问,他们砍树要做什么呢?伊万说,山外的人烟太多了,人们要房子住,没有木材怎么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伊万的到来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喜悦。但是伊万似乎感觉不到大家yīn郁的情绪,他又讲了两件事。一个是关于王录和路德的,一个是关于铃木秀男的。
伊万说王录和路德虽然没有被杀头,但他们都被判了刑,一个是十年,一个是七年。伊万在说到“十”和“七”这两个数字时,舌头有些僵硬。
有关铃木秀男的故事是这样的,说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后,跟众多的日本战俘一起,被押解到苏
联,同德国战俘一起,修筑西伯利亚铁路。铃木秀男思念家乡,思念他的老母亲,想回到日本去。为了争取回去,有一天gān活时,他故意让枕木压断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铁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万讲完铃木秀男的遭遇后,坤得叹了一口气,说,他这后半辈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说,没想到他跟我一样,也是个“废人”了!
伊万在我们那里只呆了三天,就去鲁尼那里了。
那年我有了孙子。柳莎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让我给他起个名字。一想到妮浩给孩子所起的与花草树木有关的名字是那么的脆弱,我索性给他起名叫九月,因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灵能够轻易收走花草树木,但它却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罢,坏也罢,十二个月中,没有哪个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万说得没错,一九五七年的时候,林业工人进驻山里了。他们不熟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点用的东西又吃力,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既要当他们的向导,还要用驯鹿帮他们驮运帐篷等物品。瓦罗加就曾三次带领着乌力楞的人,赶着驯鹿,为他们运送东西。他们往往一走就是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