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声从此响起来了。一到落雪时节,就可以听见斧声和锯声。那些粗壮的松树一棵连着一棵地倒下。一条又一条的运材路被开辟出来了。开始时是用马匹往运材路上拖原木,后来拖拉机轰轰地开了进来,它比马的动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时拖十几棵原木。从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装在长条的运材汽车上,运到山外去了。
驯鹿和我们都喜静,从那时开始,一到伐木时节,我们在森林中的搬迁就更为频繁了。我们去寻找那些僻静之处,但不是所有的僻静处都可以作为营地的,一要看那里有没有驯鹿可食的苔藓,二要看那一带适不适合打猎。从那以后我们尤其喜欢chūn天,chūn天一到,采伐期就结束了。森林会恢复往日的宁静。
一九五九年的时候,政府为我们在乌启罗夫盖起了几栋木刻楞房。有几个氏族的人开始不定期地到那里居住。但他们总是住不长,还是喜欢山里的生活。所以那些房子多半闲着,很少有炊烟。那里有了小学,鄂温克猎民的孩子可以免费入学,瓦罗加建议把达吉亚娜送去上学。
在上学的问题上,我和瓦罗加意见不一,他认为孩子应该到学堂里学习,而我认为孩子在山里认得各种植物动物,懂得与它们和睦相处,看得出风霜雨雪变幻的征兆,也是学习。我始终不能相信从书本上能学来一个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但瓦罗加却说有了知识的人,才会有眼界看到这世界的光明。
可我觉得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岩石画上,在那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楞柱尖顶的星光上,在驯鹿的犄角上。如果这样的光明不是光明,什么又会是光明呢!
达吉亚娜最终还是没有去上学,但瓦罗加得闲时开始教她和马伊堪识字,他用树枝做笔,用土地做纸,在上面写上一些字,教她们念。达吉亚娜喜欢学字,马伊堪就不行了,她学着学着,就会打盹。拉吉米心疼马伊堪,就不让她学字了,说是瓦罗加弄了一些蚂蚁,塞到马伊堪的脑袋里了,他可不能让那些蚂蚁害了他的宝贝女儿。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鲁尼突然来找我,邀我们参加安道尔的婚礼。
跟着鲁尼他们走的,有一个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尔大三岁,是瓦罗加部落的人。瓦霞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个子比安道尔还要高。她很喜欢打扮。鲁尼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安道尔和瓦霞会在一起,因为瓦霞已订了婚。
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清晨回到营地的驯鹿少了三只,鲁尼发动乌力楞的年轻人都出去寻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时就找回来了。找回了驯鹿,可却丢了人,安道尔和瓦霞不见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众人,大家并不知道。鲁尼说他知道安道尔是个忠厚的孩子,不会做越轨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订了亲,所以认定他们在一起是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两个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安道尔看上去有点蔫,他的脸上还有几缕伤痕,好像被人抓过了似的,问他,他只说是刺梅给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热天的时候喝了一碗清凉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说她和安道尔走岔了路,所以回来晚了。
一个多月以后,瓦霞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呕吐,人们以为她害了胃肠病,还采láng舌头草给她煮水喝呢。又过了两个月,秋天的时候,她的肚子大了,人们这才明白那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尔和瓦霞那天单独回来的事情。瓦霞的父亲找到安道尔,说瓦霞已订婚了,你这么糟蹋我的女儿,等于把她推下悬崖了。他把安道尔打得鼻青脸肿的。安道尔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说自己并不想做那件露着肉的事,可瓦霞说那是一件美事。他还说那天是瓦霞主动脱下裤子,把他拉入怀中的。他还不懂得该怎么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尔说瓦霞那时是那么的高兴和快乐,有一刻她像疯了一样,大喊着安道尔、安道尔,手在他脸上乱抓,把他的脸都挠破了。瓦霞还叮嘱他,谁要是问起脸上的伤痕,就说是被刺梅划伤的。
鲁尼说,可瓦霞跟他说的却是另外的话,说自己是被迫的,安道尔qiángjian了她。鲁尼说,不管怎么说,瓦霞有了安道尔的孩子,她原来的那门亲事算是告chuī了,安道尔必须娶她了。
这是一桩双方都不情愿的婚事。安道尔说他不想娶个说谎话的女人,而瓦霞则哭着说她不想嫁给一个傻瓜。
我到了鲁尼那里问安道尔,你愿意跟瓦霞在一起吗?安道尔说,我不愿意。她高兴了要挠人,她还撒谎。
可你让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鲁尼这样跟他说。
安道尔用双手蒙着脸无声地哭了。看到他指缝间流出的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过以后冲我们点了点头,同意吞下自己种的这颗苦果。
妮浩在给安道尔和瓦霞主持婚礼的时候,安道尔一直低着头,而瓦霞则用一只脚不停地踢着地。玛利亚咳嗽着,她指着瓦霞对她说,你的脚得老实点,不然孩子会保不住的。我不想让玛利亚再多嘴,那会使安道尔更加难堪的,于是递给了她一碗酒。玛利亚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断断续续地喝了好几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着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风的火苗一样,一直哆嗦着。
安道尔的婚礼结束后,我回到我们乌力楞。可是一个月以后,当初雪给山林罩上一块银白色的头巾时,我又被鲁尼叫了过去。这次我是去参加葬礼的。
玛利亚死了。她死的时候,久久地拉着杰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后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撒开她的手。
她至死也没有看到她一直渴望着的达西的孩子,她是睁着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礼上,鲁尼告诉我妮浩又怀孕了。鲁尼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着。怀孕在别人来讲是喜事,而他们却被深深的恐惧所笼罩了。我对妮浩说,以后你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别人的孩子,而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会好的。妮浩领悟了我的话,她忧伤地说,那我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说的那个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别人的孩子。
玛利亚升了天了,伊万那时因为得了风湿病,膝关节变形,几乎不能走路,到山外养病去了,跟着鲁尼他们的瓦罗加部落的两户人家,也到乌启罗夫去了,鲁尼那里看上去很冷清。我对鲁尼说,玛利亚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间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们还是回到一起来吧。我对他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安道尔,瓦霞看上去轻佻而又霸道,恐怕对安道尔是不会好的。他们和我在一起,对瓦霞也是个约束。当她欺负安道尔时,我可以对她施加长者的威严。鲁尼和妮浩也同意这样做,因为贝尔娜失去了玩耍的伙伴,越来越孤僻。妮浩说有一次她捉来一只huáng蝴蝶,说是要把它放进自己的肚子里,让它在里面飞,跟自己玩耍。妮浩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谁料她真那么做了。贝尔娜把蝴蝶活着扔进嘴里,闭着嘴,眯着眼,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把妮浩和鲁尼吓坏了。
鲁尼率领他们乌力楞的人跟我回到营地时,依芙琳发现玛利亚和伊万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却大了肚子,她哼了一声,说,走了俩,又来了俩!我告诉她,伊万的走和玛利亚不一样,玛利亚升天享福去了,而伊万是到山外养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过神来,她照旧哼了一声,忿忿地说,吃过军饷回来的人到底是不行,还害病!
依芙琳数落完伊万,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泪水。她嘴上说的是伊万,心里一定想起了玛利亚。她的泪水就是证明。
那个晚上,坤得告诉我依芙琳没有吃饭。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吃饭。
第三天,她已经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着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谢那里,问他玛利亚是风葬还是土葬了?
哈谢仍然嫌恶依芙琳,他冷冷地说,玛利亚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和月亮,小灰鼠会抱着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说她是在风中还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头,说,在风中好,风中好。
依芙琳离开哈谢那里,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双手合拢,对着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捡起木棍,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开始吃东西了,不过从此以后,她离不开拐棍了。
那年冬天,瓦罗加和哈谢去乌启罗夫的供销合作社去换取粮食的时候,告诉我们山外在闹饥荒。粮食供给紧张,所以他们只换来了四袋面粉、一袋食盐。这点粮食对于我们整个乌力楞的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粮食短缺,酿酒自然成了问题,所以酒价也上涨了。那些爱喝酒的人全都无jīng打采的。不过我们存有丰厚的肉gān和gān菜,子弹又有保障,猎取动物可以使我们获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张,把面粉主要分配给了鲁尼和安道尔,因为他们那里有孕妇。
安道尔和瓦霞结婚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这让瓦霞无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诉,说是她命苦,安道尔连和女人睡觉都不会,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问她,你说安道尔不会和女人睡觉,难道你肚子里隆起的东西是风给鼓噪的?瓦霞就哭得越发凶了,她说她倒霉,安道尔对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怀上了他的孽种。我说,你怀着孩子,为了孩子的安全,也该节制男女之事。如果头一胎流产了,没准会像杰芙琳娜那样,难以再怀孕。瓦霞跳着脚跟我叫嚷着,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经流过了头一胎,这次还不是怀上了?!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
瓦霞说完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捂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和懊恼的神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尔前,就不是个gān净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谁,她没有说,我也没有追问。
这件事发生后,瓦霞老实多了。她不再当着我的面骂安道尔是个傻瓜,但她的心还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时,那眼睛就像死鱼的一样,毫无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却总能让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让她的眉毛挑起来。但男人们对她的暗示总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罗加问安道尔,你不喜欢瓦霞吗?安道尔重复的还是那句老话,我讨厌她,她高兴了要挠人的脸,手跟鹰爪一样;她还爱撒谎,好姑娘是不撒谎的。瓦罗加又问,那你不喜欢她为你怀的孩子吗?安道尔说,孩子又没出来,我怎么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欢呢。安道尔的回答让我笑了起来。
转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个男孩,瓦罗加给他起名叫安草儿。
安草儿的到来使安道尔脸上又出现了笑影。瓦霞却不喜欢安草儿,她不敢再说安道尔是傻瓜,就把这个称呼转嫁给安草儿了。瓦霞给安草儿喂奶的时候,总要说,傻瓜,吃奶了!她为安草儿打扫屎的时候,也要气呼呼地说,这个傻瓜的屎怎么这么的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