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义甫比过去胖了。李慧泉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他受不了马义甫那股亲热劲儿,至少五年没见了,突然蹦出来是不是有求于他?他科持地看着对方。
"你混得怎么样?"他问。"凑合吧!吉普车公司,中美合资的。老板是大鼻子……""比我qiáng。我刚出来时间不长……我进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广德捅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呼家楼中学的,我妹妹是呼家楼中学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学,他们家就住白家庄……小子没几个月伤就好了,对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长,听说路子挺野!操他妈,你跟方广德够倒霉的……"
马义甫说话又快又多,显得特别热心也特别絮叨。这跟过去没有区别。那时李慧泉很讨厌这张嘴,现在却想多听听它能告诉他些什么。他活得的确有点儿闭塞。
"这几年你犯过事没有?"
"进去两次,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算明白了,能别玩儿悬的就别玩儿悬的,栽进去不合算……
你说是不是?"
"难说。"
"你买卖混得下去么?服装前年挺吃香的,这两年不行了。"
"领不到别的执照。"
"也是……你进的货够土的,能卖出去么?这鞋式样还行,真是深圳出的?"
马义甫手里还拿着那双鞋。
"哪儿啊,保定来的货,谁知道商标是怎么回事,贴个外国牌子也照样卖,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别价……"
李慧泉问了鞋号,从箱子里挑了双gān净的,用纸包好。马义甫一边阻拦一边掏钱,钱没掏出来,鞋可是接过去了。
"下次把钱给你带来……"
"刷子!你少他妈跟我玩儿虚的。"
"操!哥们儿是那人么……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gān吗?"
"十点钟我在小庄路口等你。"
"带擀面杖么?"
"哥们儿不开玩笑,针织路上个月开了个咖啡馆,夜里两点关门,哥们儿想请你。"
"没酒我不去。"
"你来就知道了,肯定满意。十点整,我在岗楼子旁边等你,你骑车坐车?"
"骑车!"
"那太好了,省得误了末班车回不了家。咱俩一言为定啦!"
"你他妈真罗嗦,一点儿没改。"
"是吗?我女朋友还嫌我话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儿吧!晚上你给看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
马义甫有点儿装模作样,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请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们惊讶他的选择。李慧泉有点儿嫉妒,马义甫的女朋友一定挺像样的。没准儿是个漂亮姑娘,不论什么姑娘,跟马义甫在一块儿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场打架,马义甫从工地抄了一把铁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马义甫,他只听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么意思,刷子当时狂得可以,咋咋呼呼地抡着一把铁锹。他袖子里揣着擀面杖迎上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那把铁锹是骗入的。刷子的眼神儿露了底,想拼命的人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
"谁敢过来?我劈了丫头养的!"
慧泉过去了,刷子手一软,脑袋就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带着棉帽子,这一下能让他缝八针,慧泉一直追着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裤上擂得扑扑直响。
"哥们儿服了!服了!"
他让慧泉bī得无路可走,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
事后他在齐鲁餐厅请了客,对李慧泉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们儿见过世面,你这样的真没见过,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削喽?"
"你削我我就拿胳膊挡一下,我准备好了,可是你没削,你害怕了。"
"真他妈邪!我服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尽管说慧泉没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却几次来请慧泉帮忙打架。慧泉只去了一次,架没打成,可刷子对他很感激。待业之后俩人见过几次面,有了工作就很少来往了,慧泉的好朋友只有方叉子和老瘪。
李慧泉觉得马义甫这小子还有点儿义气。几年不见,还能想着他,说话也不夹什么心眼儿,够朋友!
晚上出门前,他把自行车擦了一遍。想换件衣服,可没有像样的。他有点儿后悔。罗大妈前些日子叮嘱他头几件过节穿的好衣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凑合惯了,不管穿新衣服,现在他才觉出自己过于寒碜。
马义甫站在小庄jiāo通岗楼后边的便道上,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天气暖和了,穿西装的人很多,他看见马义甫之后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又有朋友了,朋友待他还挺不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朋友,他只是懒得去找他们罢了。不少入都还记得李大棒子,人们没有忘了他。马义甫对他仍旧保留着以往的钦佩,这一点使他很兴奋。
"你怎么还是那副打扮?"
"怎么了?"
"太老帽儿了!你赚了钱gān吗使?"
"赚什么?本钱捞回来就不错。gān了俩月,刚把三轮钱赚回来……"
"你太老实!"
"不老实又怎么gān?"
"呆会儿你看看那帮倒儿爷就知道了……就在前边……门口有辆大发小货车,这地方绝了,保准你来了还想来!"
咖啡店的大玻璃窗紧挨着便道。路灯耀眼,窗户里的灯光却十分幽暗。走近了,才发觉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铝门上贴着几个桔huáng的大字:卡拉0k。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间的售货厅只有几平方米,没有顾客,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售货员。她好像认识马义甫,点了点头。马义甫笑容可掬地推开右边一个包了皮子的小窄门儿,营业厅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柔和的乐曲声和歌声扑面而来。
"把门关上!"
"快关门!"
是情绪激动的顾客的声音。李慧泉把门掩上,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这个豪华的场面。像个狭窄的火车车厢,两边是椅背高高的用小长桌隔开的座位,形成了几个互不相扰的单间,中间的走道只够一个人通过,走道尽头有一个麦克风,麦克风后面有个幕墙坐着的女青年,正在转来转去地闭着限睛歌唱,她坐的是一把转椅,坐的姿势也很舒服。她唱的正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噪音太差了,不可能是演员。可她的神态比演员傲慢多马义甫领着他蹭进了一个单间。座位里面的胖姑娘正在喝可口可乐。马义甫显得拘谨起来。李慧泉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刷子的女朋友。
她给他们占座,好像不大高兴。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指指她。
李慧泉脸有点儿红,点点头坐下来。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又指指慧泉。他怕这个女人。慧泉看出来了。
胖姑娘扑哧笑了。长得不好看。鼻子陷得太深,没眼睛,没下巴。没什么可嫉妒的。慧泉觉得马义甫配这么一位姑娘挺合适。马义甫伏在胖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女的公主似地点点头。
营业厅东边墙壁上有个窗dòng,类似食堂的卖饭口。马义甫从那儿端来了三杯咖啡和三块放在小碟子里的西式糕点。
"麦氏原装!""小声点儿,就你知道!"胖姑娘抢白了刷子几句。慧泉喝了一口,很苦,苦得稀奇古怪。
女青年在音乐停止前站了起来。
"该你了!"她说。
一个魁捂的小伙子走过去接过麦克风。女青年在他脸上大方地亲了一下。可能是一对情人。这样子不过分吗?慧泉想了想,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比刚才好一些了。
"点什么曲子?"
"随便……来个节奏快点儿的吧!"
小伙子跟窗dòng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就伴着突然爆发的音乐剧烈地扭动起来。他不唱,只是龄牙咧嘴地好像想不起词儿来,在关键的地方才低低地或尖尖地叫一声。
窗dòng后面的服务员供应食品和音乐。顾容付出的是钱和无处发泄的感情。李慧泉觉得那个小伙子像个叫chūn的公猫。奇怪的是,听着听着喉咙竟然发痒,也想跟着怪叫一声了。
这地方确实有意思。
"你唱不唱?"
"不唱。"
"一杯咖啡两块钱,不唱白不唱。慧泉,你想唱么?"
"我……不会……"
"你们不唱我唱!"
十一点半的时候,马义甫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听的人没有任何大惊小怪。唱的人却不论怎样认真也无法使自己的歌声与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刷子可能不会唱别的歌。要么就是胖姑娘非让他唱这首歌不可。唱完之后,刷子送女朋友回家。音箱里重放了刚刚录下的刷子的歌声。这时候才有人听出了滑稽,哧哧地笑起来。刷子吸气的声音又响又古怪,像根不好使的气筒子。李慧泉想象不出自己的噪音录下来会怎么样。他没有听过自己的歌声。边唱边听的声音与自己实际的声音一定相差很远。
他想上去试试。。麦克风后面已经没有入。音箱正在播送一首低沉优美的乐曲。他想起了《少林寺》的主题歌,暗自哼了一迥,发觉后半部的歌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丧失了勇气。他如果站到那儿独唱一定显得很傻,说什么也不能出那份洋相。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一个抱着吉它的男青年从过道穿过,旁若无人地坐在那把谁都可以坐的转椅上了。他示意服务员关掉音响,很潇洒地自弹自唱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音乐,也不是食物。一些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小声jiāo谈。对面单间里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吻得很漂亮,好像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们真年轻,长着高中生的面孔。他们的神情无忧无虑,令人不解。
咖啡喝完了。李慧泉打开了菜谱。有法国白兰地,二块五。一杯。不知道是多大的杯子。还有意大利通心粉、奶油沙拉、火腿三明治和罐闷牛肉之类。价钱都不低。他到窗dòng那儿要了两听青岛啤酒和一盘沙拉,踩着地毯小心地端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