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袜厂的工人不了解孟北京的生活,他似乎也没有被别人了解的愿望。他不想给人轻视,也没打算让人关怀。他从不请车间的人去他家,他也很少加入午饭时大伙儿的海阔天空。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是一个默默的倾听者。但是,正应了那句俗话:“只一顿饭的工夫”,孟北京就由一个倾听者变成了一个必须回答问题的人。“……是吧孟北京,你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你为什么不吃菜呢?”李二香的话嘹亮地响在孟北京的耳边。这问句原本没有讥讽的性质,但孟北京却觉出有那么点儿“戳穿”的成分。这使他的难过里又加上了些许恼火。不过,他还是准备就这个提问作答的,若是避而不答,他岂不显得更加个别么。他清了清嗓子,冲李二香,也冲所有的人:“菜,你是说菜么?”他了一个表情,一个对菜表示厌恶和不屑的表情:“我不爱吃菜,我根本就不爱吃菜。”他回答说。他的表情明白无误,一点儿也不含混暧昧,因此可以说他的表情是成功的,尽管那是一种突击出来的不成熟的夸张,带着一点点qiáng迫性挣扎在他那略显稚气的狭窄的小脸上。从此,袜厂的人都知道孟北京是一个不爱吃菜的人。何止是不爱吃啊,回忆他当时的表情,那简直是一种对菜的无法容忍。
决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来概括孟北京那一番对菜的“厌恶”,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当众做出那么一个宣布,为什么他的语言会不加防备地抢在了他的思考之前。也许他本是要用这样一个回答来抚平众人那骤然而起的好奇心的:没什么这没什么,我的饭盒里没有菜仅仅是因为我不爱吃菜,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可是,他的回答却违反本意地反而使他更加令人好奇,反而使他成了一个具有明显特征的人:孟北京么?噢,就是那个不爱吃菜的人。后来厂里有人提到他时会这么说——不爱吃菜成了孟北京的特征。孟北京不愿意成为有特征的人,那是很累的,而且不安全。为什么他会由普通平凡的生活一下子掉入疲惫而又不安全的境地呢。从前他的不吃菜仅仅是他临时性生活计划的一小部分,他的不吃菜和袜厂、和众人、和李二香、奔儿头、小林子没有关系,他有不吃菜的自由,他也有吃菜的自由,这自由在他自个儿的手里攥着。现在,他稀里糊涂就把这自由拱手jiāo了出去,或者那根本不是拱手jiāo,那简直就是他本人对自由的一种自觉而又主动的恣意窜改和扼杀。谁都看见了说到菜时他那一脸嫌恶的表情,谁都了他那根本不爱吃菜的宣布。那不再是个人生活的一项临时性计划,那已经变作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所成就的信念:因为他说了不爱吃菜,所以他必须不吃菜。
他必须不吃菜。
日月茬苒,光yīn似箭。孟北京坚持着他这必须不吃菜的信念。午饭时他变得爱扎堆儿凑群儿,专捡人多的地方坐下,刺啦刺啦把饭盒弄得挺响,让大家眼睁睁地看清他的饭盒与菜无缘,他的饭盒就如同他的表白一样,诚实而又无瑕。晚上回家后,当他为自己和失明的母亲熬了萝卜或炒了白菜,他本可以身心放松地享受一下吃菜的乐趣,他本可以大模大样地把筷子伸向菜盘,他却不再能够大模大样和身心放松了。他夹菜时显得扭捏,显得犹豫不决;咀嚼时也尽量轻声轻气,仿佛四周埋伏着偷听和偷看他吃菜的人。即使面对母亲那双失明的眼,他也能感觉到那眼里有窥测的光。有一年他被邀请参加小林子的婚礼,那是80年代的事了,中国人的生活正渐渐地好起来。小林子娶的又是位酒店厨师的女儿,婚宴的菜肴自然比较丰盛和实惠。可以说,桌面上所有的菜都令孟北京眼界大开胃口大开,所有的菜都在向他的肠胃发出献媚般的热辣辣的邀请,席间还不断有人劝酒劝菜。长期的缺少蔬菜和营养失衡使孟北京常常口舌溃疡,皮肤也愈加粗糙。眼前的佳肴不仅引他腹中阵阵鸣叫,连他皮肤的每个汗毛孔都簌簌颤抖着张了开来。若不是身旁的奔儿头以知情者的身份及时替孟北京“解围”,孟北京简直不怎样才能摆脱菜们那铺天盖地的。遇有人向孟北京劝菜,奔儿头总会扯着大嗓门,bào凸着大牛眼对他们说,咱们吃咱们的,别管这位孟北京,他不是客气,他是不爱吃菜,他腻歪菜。我们俩一个车间十几年了,我从来没他吃过菜!孟北京一边表示赞同地使劲点头,一边用一大口馒头堵住自己的嘴,就像堵住了一腔的悲愤。紧接着,他gān脆把筷子推到一边去,声明说因为他不吃菜,所以根本不必为他设筷子。大家果然不再理会孟北京,这使他在满腔悲愤的同时又有了几丝欣慰。他发现他们信了他,他的工友们终于相信了他那不爱吃菜的习惯。刚才奔儿头的解围就是证明,就是货真价实的证明。曾几何时,孟北京还怀疑过他的工友对他的相信呢。有天中午,就在他当众宣布不爱吃菜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吧,当孟北京打开饭盒准备吃饭时,发现在他的饭盒里,在两个窝头旁边,居然出现了一小撮炒菜,而且那不是一般的炒茄子熬白菜之类,那是一小撮蒜苔炒肉丝。碧绿的蒜苔和鲜嫩的肉丝让孟北京眼前一亮。或许当时他也猜测过这是好心人(女性)对他偷偷的馈赠,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猜测。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小yīn谋一个小恶作剧。他飞快地扫视一下正低头吃饭的众工友,想象着那偷放炒菜的人正在心中窃笑。于是盂北京愤怒了(他觉得他必须),他用勺子将蒜苔炒肉丝当众扒拉到地上,一副受了侮rǔ要讨还清白的样子。他的举止这才引起了奔儿头他们的注意,他们抬头看看孟北京,又低头贪婪地闻着地上的菜,他们埋怨起孟北京:我说同志啊,你这是gān什么,这么好的菜往地上扔?你不爱吃菜有人爱吃啊,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小林子说,准是谁爱上孟北京了,给他炒这么香的菜。李二香就说:“白爱!不知道他不爱吃菜啊……”有谁爱上过孟北京么?这是一个谜,孟北京也不知道。如今,40多岁的孟北京仍然守着他那失明的母亲过日子,仍然给母亲买着羊肝,盼望有一天她能突然睁开双眼。他的生活比从前稍有宽裕,虽然他依旧坚持着午饭不吃菜,但他和母亲的晚饭却比先前要有姿色。星期天的晚饭一般他要做两个菜,偶尔也有鱼肉。吃时他频频劝着母亲,轮到自己,虽说不再忸怩和鬼祟,却仍然显得克制和谨慎。他永远不赶早市,他在下午买菜。下午的菜缺乏jīng神都不好看,但是便宜。他发现当他独自提着菜篮回家时,才是他和菜之间最亲密的时刻。街上那些买菜和卖菜的人没有谁在意孟北京,这时菜对他才会产生一种安详而又格外qiáng烈的吸引。他和菜之间终于没有距离了,也没有障碍,也没有嫌弃。他变得情不自禁,他会在进家门之前抽个冷子吃几口菜篮中的生菜,一枚生胡萝卜,一根生芹菜,一个生茄子……冬天的时候,他甚至擗过生白菜帮子吃。他下嘴挺狠,嚼得也很瘾,像是在补偿十几年的亏空,又好比在体味“偷吃”的乐趣。就是他拎着篮子在街上擗着生白菜帮子吃的那一回,碰巧被骑车而来的奔儿头看见了。那次奔儿头不仅看见了孟北京满嘴的生白菜,还知道了孟北京的住址:一条狭窄的小街上,一个破旧的小独院。嚼着生白菜帮子的孟北京,当见到骑车迎面而来的奔儿头时,立即将菜一口咽下并紧紧闭住嘴。他是怕奔儿头闻见他口中的菜味儿吧,其实他的咀嚼早被奔儿头看见。以奔儿头的聪明,只看一眼孟北京的嘴,便明白了孟北京和菜的真正关系。他没有为这种关系保密的义务,所以第二天,全车间都明悉了几十年来孟北京那个已被大家习惯了的习惯。小林子盯着孟北京的空饭盒,有些怜悯地对他说,哎哎,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爱吃菜啊?
事情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90年代的孟北京,当他一如既往地坐在车间里吃着饭盒里那没有菜的午饭时,经常在心里想。他忍受着没有菜吃的苦难,到头来受愚弄的反而成了大家,好像是他骗了大伙儿坑了大伙儿因此他还欠着大伙儿一点儿什么。一点儿什么?一点儿诚实么?可是,让菜立刻当众出现在孟北京的饭盒里是艰难的,让孟北京立刻向大家承认他其实爱吃菜是艰难的,那么一来,似乎非但证明不了孟北京诚实,反而更能证明孟北京曾经多么不诚实。难道这不比坚持着必须不吃菜的现实更费事么。孟北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得越发特别起来。
一日午休时,车间主任组织大伙儿收看省长的午间电视讲话。这是一位新来乍到的省长,这省长姓杜。杜省长号召全省人民踊跃为南方遭受水灾的灾民捐款捐物。众人都明白,加班加点生产“前进”牌线袜支援灾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孟北京也在看电视,赈灾的内容却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忽然发现他认识电视里那个讲话的新省长,他肯定认识他。他不仅认识他,他家还藏有这省长的一本日记。年代的久远让孟北京差不多快忘了这事儿,是屏幕上的省长又引他想起了那久远的从前。他死死盯着屏幕,测算着省长的年龄:不错,眼前这位50岁左右的杜省长,30多年前正是北京的一名中学生,一名中学。右嘴角上那粒小痦子不是还在么,长得更大一点儿罢了。60年代末的一个秋夜,他从北京逃出来,是被孟北京的哥哥接到b城家中,躲了几天又离开的。孟北京的哥哥当年也是一名。离开之前,他让孟北京的哥哥替他保管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那时孟北京还是个孩子,但当年的北京。那神秘的气质和那个密电码一般的小本子,都使他难以忘怀。他还给他端过一盆洗脚水,省长穿着高靿儿篮球鞋,脚挺臭。孟北京并不想以此表示对省长不恭,是当年的气味令他这回忆更为真切。后来哥哥患败血症死了,死前又把收藏那日记本的责任转jiāo给了孟北京。刚刚进厂上班的孟北京,他偷看了那个日记本,本子上记录了一些胆大妄为的语言,一些对当时某几位高层领导和那场不满的句子。孟北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惊惧将这小本子东掖,在他家那有限的空间里为它换了无数个地方。他不曾料到这位当年的,今日的杜省长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对面,并管辖着他所在的省。激动之中他便冲着电视机,也冲着全车间的人宣布他认识省长,这省长还在他家住过。
孟北京的宣布引起了众人一阵轻微的议论,也仅仅是一阵轻微的议论。因为其实没人相信孟北京这个宣布。孟北京的“不爱吃菜”论已经蒙蔽了大家很多年,它只能使孟北京今天这个“认识省长”论显得更加荒唐可笑,更加愚不可及。奔儿头发愁地看着孟北京说,唉,你也不捡个容易的事儿说。小林子连声“啧啧”着说,孟北京你gān吗老是难为自个儿啊!已经患有肥胖症的李二香气喘吁吁地说,我信了你了行不行啊孟北京,我相信你不爱吃菜,我相信你真是腻歪菜呀!李二香故意将话题拽回到几十年前那“菜”的主题上,颇有些警示的意思。她还撇撇嘴做了一个腻歪的表情,使车间里炸开一片笑声,淹没了电视里省长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