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飓风挟着bào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nüè,大海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滔天巨làng,仿佛能把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抛上làng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làng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làng朝它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làng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 跟着葫芦,朝岸上游! 船就被巨làng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làng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làng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làng迎头拍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làng高雨又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làng后,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bào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làng平了,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làng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làng激起的水花击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两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巨làng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 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 天禄听不清师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làng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 师兄,多谢了! 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 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 我水下功夫比你qiáng,我去! 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倍的气力、百倍的jīng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làng,海底下倒不怎么动dàng。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làng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
师兄! 这下面到海底只有 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 不远 天禄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
真的? 天福也很高兴, 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 这飓风是 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 也是顶着风行船 咱们也 顶着风游吧
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làng的拍打,任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huáng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何破败,庙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gān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
我去帮帮天禄 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
我也去。 天寿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 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dòng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到了这里,就又下海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长衫兜了一大包从海里摸来的大个儿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弟兄三个吃到了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那么好吃的海鲜。
命活过来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饿了,等到风定雨过天晴,总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家了。天禄看天寿大口大口地吃着鲜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huáng和油抹了满脸满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会儿我揪不住你那辫子,这么好的海螺肉给谁吃去?
天寿脸一红,瞪了天禄一眼,像要生气,又低了头,yīn郁地笑笑: 我都死过一回了,这程子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天福也笑问道: 你那会儿倒是为什么呀?支撑不住了吗?
对,就是支撑不住,也别连累你们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弃! 天寿说得很随意,很轻松,脸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是胡说八道! 天禄 呸 了一声说, 就不想师兄和我,也该想想师傅啊!他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我再去摸点儿好吃的,今儿晚上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天禄说罢,拿起长衫就出了庙门。天福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去了,留下天寿独自望着火堆出神。听得他们脚步声远了,天寿才站起来,脱去外面已经gān慡的长衫,一会儿脸朝火,一会儿背朝火,把仍然湿得箍在身上的衣裤烤烤gān。
四周寂无人声,木柴噼啪燃烧声和远远的海cháo拍打沙滩的哗哗响,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天寿用双手蒙住了脸,在火堆前跪了下来,泪水如泉,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不认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怀抱着那么美好的期望,对前程她曾是那么有信心有把握,以为只要自己轻轻一点,一切就能化为仙境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华,竟眨眼间翻脸成仇?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命?
那 天打五雷轰 的誓言,犹闻在耳,竟立时应验,不也太可惊、太可怕了吗?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恐怖得心悸不已! 这是什么?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结这难言的羞rǔ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运的摆布;可没有死成,也就没有了第二次寻死的勇气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认命了!
活下去,就那么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经历,将像一场可怕的噩梦,长久地缠绕着她,她得忍痛忍耻忍羞忍愤,打掉牙齿和着血泪qiáng自吞咽;日后,她得继续如一片枯叶,任凭命运的风làng抛高掷低、翻覆摧残,就像她短短十八年人生经历过的一样,无论喜悦还是甜蜜,也总拌着huáng连,挫折不断,苦痛无边 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 她都得独自隐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吗? 
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尽的大jian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如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cháo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 怕不行了吧? 天禄说: 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chuī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 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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