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 他是军人? 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 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的石头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说: 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
当然要问, 天禄答道, 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和同胞负有责任 他的话我不大懂
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jiāo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jiāo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
天禄一笑: 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
天寿讥讽地说: 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
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 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 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 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我当了汉jian,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
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 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
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道别,随后他在船头连转了几个圈子,来个金jī独立的猴相,脸上是《安天会》里孙悟空那滑稽的挤眉弄眼的笑,很快,这笑容看不清了,天禄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后来,只能看见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飘动,向着北岸飘过去,飘过去
天福看看眼泪汪汪的天寿,嗓子眼儿也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不好受,但他还是说了声 走吧 ,便率先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禄就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他还要准备明天送天福天寿上路。天寿好像很累,一步步迈得很慢很难。天福陪着,就像是在散步观景。但好长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过。天寿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天福却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还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阵红cháo。
走到刚才三人坐着歇脚的地方,天寿好像醒过来了,顺口问道:
方才二师兄说后面的事看你的了,什么事呀?
这个 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儿你们俩说了好晚吧?灯亮了大半夜呢!
是。说了好多的话 我做梦也没想到
怎么? 天寿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竟无端地红了脸。这似乎鼓励了天福,他脚下步子更慢了,说: 我把他对我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见天寿点头,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领口,说下去:
昨天午饭时候,你说了要往浙江找英兰姐,天禄心里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 晚饭后上灯时分,他来找我,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赢了,我输了。我知道比不过你。他又说,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对不对?我也就放心了。
天寿小声嘟囔: 他说的什么?说谁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问他。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扑哧一笑,说:你从来没想过,小师弟是个女的?
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天福赶紧去搀扶,天寿躲开了,加快了脚步。
最难出口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天福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了许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继续说: 我真是大吃一惊,张着嘴,样子一定像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问他:谁说的?你怎么知道?他鬼jīng灵地笑笑,说,大雷雨那天在胡家书房院门外,他隐约听到胡昭华喊叫,说什么竟是个女人!他当时就犯了疑;飓风里沉船后,他捞你出海、在破庙里过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后,师傅临终嘱咐,要咱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待,他说这话让他认定了自己想得不错! 呃,他,天禄他说得对吗?
天寿不答,闷头走路,脸红得像五月的红玫瑰,也许因为天热太阳大,那额头、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过你会不会是天阉,从没想过你是女的! 我问天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说,小师弟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他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能跟我这大师兄争一争
争一争? 天寿低着头,似在咀嚼这三个字的意味。
他说他反复思量,最后不得不认输
认输? 天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他说,小师弟和大师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来就比别人厚,何况还有那场鸦片官司!他说他一回广州,就觉出小师弟的心向着大师兄,二师兄往后靠了许多。再说大师兄得林大人看重,将来走上正路,小师弟跟着大师兄,日后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啊,对小师弟不是更好吗?
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
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yīn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 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 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都chuī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chuī树叶的沙沙作响。
师弟, 你,你怎么不说话呢? 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
天寿沉默片刻,说: 我 我不知道! 一转身,飞跑而去。
师弟!小师弟! 天福追在后面喊叫。
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 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
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
师弟,你听我说, 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 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换的jiāo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 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 明天就要离开了 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 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
天寿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许多天。
因为当他们回到听泉居的时候,神色紧张的雨香在等着他们,带来了封四爷的亲笔信,告诉他们官府近日就要派人来香港拿他们兄弟,还将四处张贴缉拿文告和人像,要他们赶快离开广东,越快越好!这样一来,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香港岛,就成了紧张的逃亡。
他们并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却不得不像逃犯一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水陆兼程,尽快逃离险境。这样,他们没有心绪也没有时间商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依然如兄弟两个出游一般,在外人眼里很平常,于他们自己也很方便。
他们从香港岛先到澳门,在那里搭乘了一艘到佛山卖陶器的货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达韶关。天寿很想去看看当年他们住过的那处客栈,天福很谨慎,不让去,催促赶紧换乘小客船,往南雄州进发。
在南雄州弃船登陆,雇挑夫,寻向导,翻越大庾岭,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终于又乘上了小客船,但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们终于逃出了险地,总算松了口气。
尽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寿总是另租一条,与天福的船一前一后相随而行。天福明白师弟避嫌的用意,这使他更敬重天寿的品格,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回旋余地,所以从不表示反对。他对天寿一如既往,关怀备至,饮食寒温、衣裳增减,无不体贴入微,更多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温存,每每望着天寿,眼睛里总是一片怜爱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寿有所觉察,又很快移开目光
天寿从小受大师兄保护,习惯了大师兄的友爱,从来都以为理所当然而不以为意的。可只有到了今天,父母亲人或亡或散,心头方受重创而无限悲凉,又是在危机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师兄情谊的可贵,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天福没有旧话重提,这无论是因为他不愿惹师弟伤心,还是因为逃亡中不应分神,天寿都很感激。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翻越大庾岭的时候。
小童仆青儿和虾仔随挑行李的脚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寿随后跟着。因为将出广东省界,就要脱离险境,兄弟两个轻松了许多,连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寿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师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为感动,他的目光如chūn阳般和煦温暖,抚慰着天寿消瘦的面庞,轻声地说道: 那次天禄对我说了你的那句话--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戏,我还当是玩笑呢,原来 唉,怪不得你从小儿就唱不得《离魂》,不是痛哭失声就是晕倒场上!你心里也太苦了!
天寿面颊浮上两朵红云,低着头只管走路,并不出声。
天福满心怜惜压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师弟的小手,握得很紧,声音颤抖着低语道: 师弟!我 我实在
天寿连连说: 别,别! 赶紧抽出自己的手。
天福骤然间红了脸,红得比天寿更凶。他扭开了头,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是我不好 情不自禁,实在不是故意的,师弟你别生气
这倒叫天寿一阵阵心慌意乱,似小鹿在胸口乱撞
他们终于顺利到达江西南部的大城赣州。看到这里街巷纵横,居民稠密,市面繁荣,百货丛集,茶楼酒楼触目皆是,灯红酒绿,一片丰昌景象。问起路人,竟无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国进广东的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紧绷绷的心才算完全放开了,有了笑容,有了笑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所以,为继续北上去租客船的时候,天福忍不住对天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