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49)
到了这儿,没事儿了。要不,咱们就租一条船吧,好省点儿船钱。
逃亡以来天寿第一次显得这么轻松愉快,对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说: 想什么呢?咱们也不缺那几个船钱!不成!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天福很少见到的娇嗔和妩媚,令他好一阵心摇神dàng,不知哪里来的机灵,竟不由自主地悄声说: 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不成!
师兄,你坏! 天寿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儿。但天福看到,天寿那细细的脖子都红了。天福为人向来端庄平和温厚,除了在台上演戏唱曲,从不说这种含意暧昧、调侃戏弄的话。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说脏话唱荤曲儿,拿男女jian情当下酒菜,每逢其时,天福也从来是神态自若,微笑不语,从不搀和,最令小师弟心仪,今天这是怎么啦? 天福有些后悔,一时不知所措。
租好了船,安置好童仆行李,与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寿说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饮一回美酒、吃顿像样的饭。天福连连赞同,说应该庆贺。船家指给他们赣州有名的古迹郁孤台,还说郁孤台边的绿园酒楼,全城数第一。
天福天寿先到绿园酒楼吃了饭,之后相随着从容登台。
登上郁孤台眺望,虽然不能如听泉居看海那般辽阔远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赣州城的千门万户、树色人影,也可以远望章、贡二水jiāo汇,汹涌澎湃,同入滔滔赣江的雄伟气象。正值夕阳斜she,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桥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树林山丘,都被染上红晕,映着蓝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流传千古的《菩萨蛮》,使这里更成为文人墨客携侣同游、诗酒唱酬的胜地,因而此时尚有少量游客,还在那里仰观俯视,浅斟低吟,谈笑风生,很是潇洒。天福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天寿说:
这想必是个诗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难得呀! 日后,我也能入诗社起诗社了
天寿微笑不语。
天福说: 你不信?其实我一直想有这么一天呀! 天福拉天寿坐在栏杆下的长条凳上,说, 有些事我从没有说过,实在是觉得惭愧,有rǔ先祖 我家五代以前还是官宦人家,做过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轻时候也曾考取过秀才,无论如何也该维持个书香门第 可他老人家屡试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 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殍,倒毙路旁啦!
天寿笑道: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叹道: 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也自有清浊之分 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 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将它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天寿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肉、烧鸭、卤鹅、白切jī,还有一包五香豆腐gān,笑眯眯地对天福说: 回船上去自己庆贺,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jiāo欢,醉后各分散
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 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
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 师兄,你当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
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
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
大师兄不是纨子弟。
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 断袖 喻男宠。】之癖。
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
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
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 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害呀! 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
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yīn影还笼罩着,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的问题。
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 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 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 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 啊--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 相公--
你与下官
怎么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 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 说着,就先叫了板, 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 姐姐,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chuī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 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 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 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 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 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 我愿意嫁给天福,我发誓!
好我的小师弟! 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 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了 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 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 就像《双下山》里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 师妹,你冷了吗?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 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 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 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 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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